姚以价的《世风校正》
知道《世风校正》这个名字,是在1993年春节前后。那天,爱人拿来本家伯父姚志锐撰写的《姚以价生平述略》让我看,从书中知道领导辛亥太原起义的姚以价,武能骑马打仗,文能提笔著书,是位标准的儒将。在风云激荡的民国历史上,姚以价是个流星似的人物。1911年,时年29岁的姚以价以营长之职被推举为太原起义民军总司令,率领山西新军85标一营、二营官兵鏖战7小时光复太原。太原光复后,姚以价主动请缨担任东路军总司令,率军驻守娘子关四十余日,牵制清军南下,有力支援了武昌起义和辛亥革命在全国的胜利。民国成立后,姚以价流落外省,于1947年在西安病逝。
姚以价曾对人言:我们只做大事,不做大官。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做事,领导辛亥太原起义,是做事;写作《世风校正》《抗战实录》《读书札记》,是为了校正世风,唤醒民众,促进社会文明进步,也是做事,是更有意义的事。
可惜,生逢乱世,姚以价的著作,只有《世风校正》流传了下来。
更为可惜的是,丙午马年,国生动乱,就连西毋庄这样偏远的乡村也不得安然:姚氏族人被抄家,家中珍藏多年的《世风校正》也被强行搜走烧毁。
其实,生活在西毋庄老家的姚氏家族成员中,孙辈中除了鲁生、东生见过姚以价,绝大部分家族后人只见过他的照片。因为这个从未谋面的晋威将军,他们被撵到了队里的“牛院”居住;族里的男性青年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却娶不下媳妇。但他们相信,这位姚家长辈冒死领导辛亥太原起义,在历史上的功绩是任谁都无法抹掉的。
造反派头头很蛮横:我说他是军阀,他就是军阀!
姚以价五弟姚以佺老人,年轻时受二哥影响,考入山西陆军小学堂,成为一名军官,新中国成立后回原籍务农。老人将二哥的遗作《世风校正》藏在炕洞里,时常翻翻。这也是他追思兄长的一种方式。眼睁睁看着书被造反派抢走,老人气得浑身发抖。
2015年春天,我开始动笔写作《姚以价评传》,而可以用作参考的资料,就是那本两万多字的《姚以价生平述略》。毫无疑问,这远远无法支撑传记的写作。
多方搜寻资料是当务之急。作为将军唯一存世的著作,《世风校正》是寻找的重中之重。那本“传说”中的《世风校正》,里面隐藏着关于将军的诸多信息,也是了解将军思想最便捷、最有效的途径。
天地那么大,寻找这么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资料,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但我相信,那本《世风校正》就在这个世界某个隐匿的角落,等着我去唤醒。可是,它究竟在哪里呢?
毕竟是互联网时代了,这一时代的好处是:寻找,足不出户也能进行,互联网无限制地延长了我们的脚步,坐在斗室之中,我们看到的却可以是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的景物,不是现代人比古人多长了眼睛或耳朵,是神奇的网络让我们具备了“千里眼”“顺风耳”的神功。
那段时间,只要有空闲,我就在网上溜达。一天,我在电脑上打开一个专营旧书的网站——“孔夫子旧书网”,输入“姚以价 世风校正”的关键词,我的眼前猛地一亮:一个名为“一袭旧长衫”的网店店主提供的页面上,出现了《世风校正》的几张照片,包括书的封面、封底和序言、目录、正文。一眼瞧去,那些书页就是上了年头的,有岁月熏染的沧桑,有流转过程中不小心被损伤的痕迹——书的封面、封底,布满边缘凹凸不齐的水渍印痕。我特别注意到,其中一张图片的下半部,分两排印着该书的著作者、定价信息:每册定价大洋贰角,著作者龙门姚以价。网页上还有关于姚以价生平事迹的介绍。
毫无疑问,这正是我要找的那本《世风校正》。
店主给这本书打出的广告词是“海内孤本,传世至罕”,标出的价格也自然不菲,3500元。在我的阅历中,单册图书要价这么高,也足以让人吐舌惊呼了。
我给店主留言,说自己写作《姚以价传记》,想买这本书,希望价格上予以优惠。店主建议:如果你只是搞研究,原件不原件没啥关系,你掏300块钱吧,我给你寄个复印件。
那是姚将军、二曾祖父的心血。我当然更希望拿到原件。如果真如店主所言,这是“海内孤本”,拿到原件就更有意义了。
又谈了两次,店主给出的价格均远高于我的心理预期。
价格谈不拢,那就先放放,通过其他渠道找找。我开始在将军的家乡西毋庄寻找那本书的下落。春节回到村中过年,在一次闲谈中,我了解到一条信息:在太原当教授的本家叔叔姚国瑾手中,有一本《世风校正》。
这消息让我喜出望外。国瑾叔,我认识呀,他的父母就和婆婆家老院斜对门。国瑾叔学的是理科,却以书法扬名于世,是山西大学教授、书法硕士研究生导师,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2016年春夏之交,趁去太原开会的机会,我联系到了国瑾叔。不巧的是,他在学校,马上要给学生上课,而书在大营盘的家里。因我当天下午就要赶回河津,国瑾叔安排侄子小虎去一趟大营盘的家,帮我取书。放下电话,我赶紧打车从宾馆赶到大营盘。在国瑾叔的书房里,我见到了小虎,他已从琳琅满目的满架图书中找出那本《世风校正》。
书的封面、封底均不存,书页严重泛黄,个别书页有阅读的划线,书中还有一处类似小孩子的涂抹。另外还有国瑾叔的一段阅批文字。
原来,1966年姚氏被抄家时,西毋庄一名叫姚志坚的村民是当时的保管,他趁人不注意,将书卷成筒状,藏进宽大的粗布腰带中,偷偷带了出来。对于姚以价的心血之作,他不愿意看其被付之一炬,所以不顾危险偷偷把书带了出来。后姚志坚将藏在柜底的这本书献给了跟随将军多年、当时在河津县政协从事文史研究的姚文蔚(字焕卿)。姚以价将军的这本《世风校正》,终于重见天日。
太感谢姚志坚这个普普通通庄稼汉子的勇气和机智,也感谢村人们血液里流淌的这种对文化的敬惜,让此书免于涂炭,让我和它跨越了八十多年的坎坷磨难之后相遇。
我知道这本旧书的珍贵,翻阅前认真包了书皮,就像小时候刚拿到新课本一样。
将手里的这本书和网上的那个版本相对照,我弄明白了《世风校正》前后共有两个版本,第二版在篇目、内容上都比第一版丰富。我手中的这本是第二版,可惜是个残本,不仅封面封底皆无,内容也有缺损。茫茫人世间终于相遇,是幸事,也有遗憾:它不肯以完整面目示我,犹如诗人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犹抱琵琶半遮面。欲窥全貌,寻找还要继续。
为了找齐缺失的文字,我和爱人先后联系了在福建福州、新疆乌鲁木齐定居的姚以价将军后人,找到了《新式女子与旧式女子的利害比较》一文的缺失部分;又试着联系孔网店主“一袭旧长衫”,根据所留手机号,添加了微信好友,“一袭旧长衫”挺仗义,发送了《人生至宝原来是此》一文的图片过来,《世风校正》一书内容全部凑齐。
轻轻摩挲薄脆发黄的纸页,品读着一篇篇或滔滔雄辩或精悍短小的文章,好像将军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听到他对自己的老友说:老兄台呀,我们把自己这腐化的心理赶紧扫除净尽吧!我听到他对木匠瓦匠铁匠说:这学问二字,你们统统有份的,赶紧收回来吧,别让那些文先生独占了去!又听到他对众人说:现在各文明国无一事无一物不是科学化了,看这样的长足进步,将来世界上非全让科学支配了不可。
将军对世风的忧虑及对未来的洞察,他批评的尖锐及平民化的立场,在我的心中眼里,都鲜明生动起来。
时间如风过耳。2018年夏天,在阅读数百万字的资料和三个年头的案头劳作之后,评传雏形初具。好像应该轻松了,我的心头却总觉得有桩心事未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本头尾完整的《世风校正》。不能亲眼一睹它的风貌,无论怎样都是一种遗憾。
一天,我再次打开孔网,搜索了一遍,网页上显示一条提示信息:你所寻找的商品没有找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心跳“突突突”地明显加速。赶紧再搜索一遍,还是那个结果。糟了,书是被人买走了吗?我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出手。
短暂的心慌之后,我很快稳住了心神,试着给店主发了条微信:姚以价《世风校正》还卖吗?店主很快回复过来:可以啊,我都不知道放在哪了,可以先谈谈价。
经过一番斗智斗勇的讨价还价,终于说好了价格。两天后快递寄到,拆开包装,只见暗黄色的封面中央,“世风校正”四个字笔力遒健,凛然中见风骨。封面右侧为“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字样,左侧写着“龙门姚以价著”六字。在“价”字与“著”字之间,是一枚鲜红的阳文篆刻印章:姚以价印。或许是钤印时桌面不平或者别的干扰,印上方两毫米处隐约多了一道红线,细细的,时断时连。
能拿着印章在书上钤印的,除了将军本人,还能是谁呢?这书是姚以价将军亲手把玩过的呀!心中又是一阵狂喜。
千回百转,遇见一本书。
穿越时光,遇见一段历史。
拨开迷雾,遇见历史中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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