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曲人
垣曲人自打记事起,就常听“垣曲”这个词条。那是因为伯父是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的工人,伯母是垣曲人。那时候觉得垣曲很远,很异域。
以前的垣曲的确很远。山路十八弯,石子路,大陡坡,出入就得半天多。一个县,最多的是山,而且是大山,全县与山密不可分。那山,钟灵毓秀,苍茫亘古,层峦叠嶂,奇峰巍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条山把最美的那一段给了垣曲。垣曲,像晋南一座俊美俏丽的盆景,摆放在滔滔向东的黄河北岸。
南边临大河,三面靠大山,垣曲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几条小河边,种小块地,饮山泉水;炊烟有木香,居家是石墙;朝闻鸡鸣,夜听犬吠;丽日升恒篱笆暖,露水沾衣山雾多;厨有玉米糊,盘有野蔬鲜;常享山珍滋补之味,偶服百草祛病之汤。山路弯弯,尘世纷远,虽无繁华喧嚣之攘攘,却有山野桃源之趣焉。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开始在垣曲的大山里开采铜矿,“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应运而生,铁路也从礼元伸进垣曲,现代工业的气息与文明一夜间笼罩了这座古老的小县。天南地北的外地人走进了垣曲人的视野,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边的山乡居民。他们长了见识,得了实惠;他们懂得了时尚,看到了千年沉寂之地焕发出的勃勃生机。曙光在东山升起,照亮了西山,垣曲人在一种新奇与幸运中,性格与认知也悄然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垣曲人接受时尚与潮流较快,那是因为一个曾经在地理上相对封闭的区域,人的文化底色也相对比较单一或单纯,文化顾虑少,只要喜欢,有的是勇气,做不了扭扭捏捏的事儿。垣曲人开始依托大厂矿,造新城。黄河岸边,亳清河口,那个古老的滨河之城,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耆老,被遗弃在滚滚东流的大河边。“黄河小浪底大坝”一剪彩,那座几千年历史的商城也就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中……
其实,那座古城才是垣曲人的根。那里有垣曲人的集体记忆,是一个地域几千年文明的活化石,是可以用手抚摸的文明载体,是可以感受到祖祖辈辈大山人温度的老城,而“舜耕历山”仅仅是个美丽的传说而已。
垣曲人凭借着“有色金属”,生活有色彩,日子有起色。尽管他们的气脉里或多或少存有山气,但必须承认垣曲人洋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晋南大部分地方的人都土得掉渣,而大山怀抱的垣曲人常常满面春风,霓裳飘彩,女人,长裙花袄布拉吉;男人,球鞋皮鞋条绒鞋。虽有些许山野气,却也不乏尚新风。
有人说垣曲人“猴”气,那是个打趣之词。啥是猴气?无非是机敏灵活,举止少了几分木讷;无非是为人可爱,性情多了几分诙谐罢了。垣曲人,面孔柔软,常带悦色,微笑是其面孔固有的格式。其和善之表情容易使人接近,容易感化人,但提出自己的想法与要求却没有不好意思的。他们柔软而不软弱,性格里有坚忍部分,乐于进取,做事有目的,有想法,有方向,有很强的自我经营意识与自我保护意识。他们善于谋事,想事,性情里有一份执着,看重小日子,看重自我性情,能持之以恒,乐在其中。
一方水土一方人。垣曲的男人有山形,垣曲的女人有水气。山见伟岸,石出瘦削,这个地方出“型男”。他们或身材魁梧,或气宇俊美,有儒雅玉树之气。水尽丽水,蜿蜒淙淙,因而此地多出美女,她们或身姿曲美,或肌肤白皙,有清秀惊艳之美。垣曲人眼珠不黑,略透金色,虽非目若点漆,但得猫眼之趣,其一颦一笑自有可人之处。
垣曲这方山水曾经沉寂得太久。千百年以来,晋南文化从县域的西北垭口缓缓渗入,而中原文化自县东南的河岸之上却长驱直入。二者在大山里与那些大山子民水乳交融,从而形成了垣曲特有的民风与民俗。在口音上,垣曲人说话像唱歌,有乐感,有山涧流水之韵,是晋南最柔美的方言语调。男人说垣曲话显温和,女人说垣曲话有娇声。一个地方,方言是人的第一张名片,它包含着自然环境与地缘人文的诸多信息。因此,垣曲话有晋南汾河语音的基础,又有豫西河南话的味道。听垣曲人说话,不冲,有婉转的声调,无爆破之强音,其强调的内容全在语尾拖长的语调中,在细微差别的音节里。那声音有敬畏之音,又有发问之声,有商量之口吻,又有怨怼之口气,有嚷嚷之余音,又有小民之弱声。这些与大山涧水有关,人在大山里,语言与语音常常难以张扬,更多的是一种适应与自觉,有山吟的影子,也有流水的柔情,它是飘荡的,灵巧的,自然的,清新的。
山里人在吃饭上讲究不了,传统的饮食就是一个温饱,菜可以烩,饭也可以烩,自家地里的小米、豆子,南瓜、豆角往锅里一倒,案板上的面剂子切成面条子,下到汤里一煮,就是稠乎乎一锅,搅拌油葱花,抓把潞村盐,热气腾腾,五味俱全,米香,面香,豆子香,吃上一碗暖和,再吃一碗滋润。随后,饱嗝一打,人舒坦了,自家种的烟叶子顺手扯上一片,手心一揉,烟锅子里一摁,烟雾袅袅飘起,不是融进山里雾,就是寻了山间云。那“米粸子”浸上几个时辰,再舀一碗,那又是一种口感,味道更厚,香气更浓。或者添上豆腐坊的浆水,取其豆香,猎其微酸之妙,那又是另一种味儿的“粸子”饭。垣曲人喜欢那种吃法,山外的人也好那一口。
垣曲的水硬,世代居住在大山里面的原住民,他们朴实勤劳,不温不火,甚至沉默寡欲。虽心地宛曲,但时见果决,时露轻锐之气。他们敏感而温和,情感强度小,一般不具有冲动型。在骨子里,他们安于现状,生活简单,听天由命,有一定的依附性。不玄想,不浪漫,不掩饰其拙朴,他们性情比较保守,随遇而安,不冒风险,他们“安土重迁,无大故不肯轻去其乡”,有“好出门不如待在家”的守旧思想。甚至“至老不入城市,井田桑麻终老田间为乐”。
曾经的清贫与闭塞,让他们在处事上有自私的性格,又有计较的天性,但他们在乎左邻右舍,看重乡里乡亲,互帮互助,一来一往,虽居蕞尔山村,亲情却似一家人。
垣曲人不但守家,而且守土,有唯我排外的情结。在他们眼里,我的地盘我做主,垣曲是垣曲人的垣曲。与垣曲人共事,你要适应他的固执与山性,适当给他预留爆破点。垣曲人容易“左”倾,有革命老区人的那种劲儿,一旦被树了敌,一辈子看你都不顺眼。
如今的垣曲,大路延绵东西,乡间公路四通八达,外面的世界早已不再遥远,他们与时俱进,奋发有为,借山水之灵气,人文之教化,靠山吃山,依水图水,做大山的事,挣大山的钱,因地制宜,科学发展,让“宜居垣曲”幸福万家。
一条亳清河挽着一座年轻的山城,碧烟如沙,隔窗相语,高楼林立,依水傍山。夏季畅享一片清凉,春秋可寻一地山花。抬头满目葱翠,俯首有芳袭人,身居北国,仿佛江南。清晨,朝晖映晨练身姿;黄昏,夕阳染山岚气韵。每当华灯亮起,河岸之上,巷陌之头,垣曲曲剧传三弦之音,悠闲酒桌飘菖蒲之香。一把炒粸,一盘山果就可以与你聊上半天。
垣曲人,又精,又实,又倔,又豁达的河岸人与山里人。
李立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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