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应征:福学与我
福学家和我家毗邻,他家坐东,我家居西。我们两家中间只隔一堵墙,平时走得很近,谁家需要借用谁家的东西,不需要去登门,而是隔着墙呼喊一声。譬如,需要借用福学家的木犁,我母亲就会隔墙呼喊:三娘,你家的木犁下午让我用一下。对方听到后就会搭腔:好吧,那你过来取吧。再譬如,福学家要借用我家的竹筐,他母亲就会隔墙呼喊:杨家的(我母亲姓杨,同龄人都唤我母亲的姓氏),把你家的筐子借给我用一下。我母亲听到后,就会很爽快地答应借给他们用。这样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避免跑冤枉腿。那时候,我上五年级,福学比我低一级,但每天去上学,我们两个总是一块结伴而去。无论是早晨还是中午、下午,我们一般也是隔着墙喊对方一声,然后走出大门,相随着去学校。因为两家大人相互亲近,我们小一辈也相处得很融洽。
可是时间不长,我和福学之间出现了裂痕。说起来还要从那棵石榴树说起。
我们家的后院中,有一棵石榴树。那棵石榴树就在我家后院的东墙角。过去的石榴树很矮,树高还没有超过墙头,后来几年光景,石榴树长得又粗又高,枝叶葳蕤。每年到了五六月份,石榴花开始绽放,红红的石榴花,像火焰,一群群蜜蜂和花蝴蝶紧紧围绕着石榴树翩翩起舞。石榴树每年结的石榴都很大很圆。到了秋后,那棵石榴树都能采摘一竹筐石榴,母亲会把石榴拿去集市上出售,还能为家里带来一笔小小的收入。曾经有一年,母亲用卖石榴的收入为我购买了几本小人书。记得有一本是《一支驳壳枪》。故事讲述的是两个少年利用假期为生产队放牛,却发现有村民家里藏着一支驳壳枪,便报告给公安局。
那是一个夏天,大概是麦子收割后的一天下午,我去后院解手,正要走人的时候,发现挨着墙的石榴树突然抖动了一下。我还以为是麻雀在树上。一会儿,石榴树的一枝被人用一只手拽向墙那边,之后,那只手把枝头上的几个石榴摘去。是谁干的这件“好事”?由于墙高,我用肉眼只能看到一只手而看不到人的面孔。谁呀?抓贼啦!我大喝一声,对方也没有反应。为了表示愤怒,我从我家猪圈上拿起一片瓦块投了过去。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举动,让我们两家本来和谐融洽的关系蒙上了阴影。
晚上,我和母亲正在吃晚饭,福学和他母亲来到我家找麻烦。说是福学在他家后院什么都没有做,被我家扔过去的瓦片砸伤了,要让我家人给他们赔礼道歉,并且支付福学的医药费。当时,福学头上包裹着一层纱布,样子像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
我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描述了一遍后,福学母亲和福学却不承认偷摘我家石榴的事。我母亲把福学和他母亲带到后院的石榴树下,现场查看。我指着石榴树上被采摘过的那一枝说,你们看看,为啥其他枝头上的石榴都还果实累累,唯独那一枝成了光枝,而且,枝头上的叶子也所剩无几。没有想到,福学和他母亲不但不承认事实,还说我们血口喷人。由于我们没有抓住现行,为了息事宁人,加之两家关系本来不错,母亲最后还是拿上家里刚下的鸡蛋去福学家。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虽然这件事是一件生活小事,但在我的心灵上还是划上了一道裂痕。之后,福学每天去上学也不好意思隔墙呼喊我,我当然也不会主动呼叫他。虽然只是几颗石榴,但我总是认为,福学这种行为太令人难以接受。
物体上一旦留下痕迹是很难抹平的,心灵上的痕迹也是一样。过去节假日,我会和福学一起去田野打猪草,去伍姓湖收鸟蛋,去割柴火。自从“石榴”事件后,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般很少说话。他从没有赔礼道歉,我反倒从他脸上还能察觉到有一种恩将仇报的表情。这让我感到非常愤慨。最终,这种情绪像火山一样,有了爆发的一天。
我和另一个同学去伍姓湖割柴。我们手拉着小平车刚走下湖岸,湖中有一条小路,两边长满水蓬草。那条小路上站着几个少年。其中一个是福学。福学弯着腰,手里拿着镰刀,用镰刀在路面上画人物像。那个画像中的人是一个光头,圆圆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两只眼睛圆滚滚的,头很大,身子很小。福学那时很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我和另一个少年。那一段时间我并不和福学搭腔,看着他半个屁股朝着我们,半天不让路,我很生气,以为福学是有意不让路。我有意识地咳嗽了几声,意思是告诉他,有人要过路了,让他快闪开。谁知,福学非但没有闪开,反而看了我一眼。我心中火冒三丈,上去就要抱住他把他放倒。我那时虽然只有14岁,但比一般同龄人高出半个头,福学身体瘦弱点。凭借着我这优势,我用两手抱住他腰,用右腿绊住他一条腿,使劲朝外一推,福学应声倒下。这时,我趴在他身上,两条腿骑在他肚子上。没想到,他借机用嘴朝我手咬去。我的一只手背,被他咬去一块肉,鲜血直流。身旁的发小们见此,很快上前,将我们拉开。一个同学从福学口中将那块血肉模糊的肉,往我手背上对接着,用力摁住。回到家,母亲知道此事,骂我没有出息,说我人高马大的竟然输在福学手里。我也感到自己平生以来遭受到了奇耻大辱似的。
七月的天气,酷热难耐。太阳照在平原上,像往大地上撒下一团团火。我们是在一个星期天去伍姓湖游泳。那时候的伍姓湖,由于很久没有下雨,湖水向后足足退缩了几里地。在湖的南面,也就是紧靠涑水河边,有一个大型翻水站。这个翻水站,是伍姓湖农场新建的。翻水站有一个大水池,去那里跳水,是我们小孩子消夏时的活动。
没有想到,当我和常麦、新学、安仁到了那里,已经有几个发小在跳水。其中就有福学。他们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在水池里随意游着。水池里的水,很清澈。水池一边的石头围墙很高,光着身体挨着围墙,感觉很烫。不过,水池中的水,水面有点微热了。但一尺以下的水层仍有点冰冷。我站在水池边,看着伙伴们一个个在水池中游过来游过去的姿态,很开心,却不敢下去。发小们呼喊我下去,我说,我不会游泳。他们提示我说,就在一边的台阶上学狗刨式吧。
福学身体瘦弱,水性却很好。过去我们村子外,有一个水塘,每逢下雨天,水塘的水就会爆满。无论是夏天还是秋天,我们放了学,就会在水塘一侧的小寺庙旁脱掉衣服,一个个像下水饺一样,跳进水里。我一直以来,对水敏感,好像与生俱来怕水怕火,只是在浅水处扑腾,从来不敢在池塘中央游泳。而福学却好似与水有缘,能在水里待几个钟头。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学会仰泳,在水中把整个身子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像一个皮筏子。
在翻水站水池中玩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我突发奇想,想做一次胆大的尝试,挑战一下自我,便向水池中间游去。当我游出还不到四米时,感到两腿发僵,身体像石头一样,一直往下沉。在我的潜意识中,我还以为水不会那么深,两只脚往下够,想站在池子的底部,没有想到池水很深。这下我慌了,心里越是慌乱,手脚越是不听使唤,很快身子往下沉去。我突然感到水下有一个万丈迷宫,那个迷宫正在张着大口,要将我吞噬。我在那一刻,感到死神的降临,我不顾一切破着大嗓门呼叫着:救人啦!救人啦!
而站在水池一边的几个发小,还以为我在开玩笑逗乐,他们张着嘴,哈哈大笑。还有一个发小说,甭管他,他在有意吓唬咱们。
这时,我的身体基本上全部淹入水中,留在水面的只剩下头顶的头发,嘴里往外吐着水泡。千钧一发之时,我突然感到有一只胳膊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往上提拉,我的身体像皮球一样瞬间浮出水面。很快,我被一个人拖到水池边上的台阶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我最熟悉的一张面孔。那张面孔,曾经是被我用一块瓦片击中头部的面孔,是一张和我在荒滩中为了一个画像而发生口角的面孔,是咬掉我手背一块皮肉的面孔。我看着他,说,福学,福学,我接连轻轻呼唤了几声他的名字,瞬间,我的双眼流出了泪水。
多年以来,我一直对福学那次的无私相救,感恩不尽。我也会在他需要我的时候,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我同时也在思考,在我面临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候,与我有着过节的人会挺身而出,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驱动着他?
虽然长期以来,我们都在谈论人性,但是要把人性研究透,从古至今,还没有谁能够彻底说清。但是有一点应该肯定,人与动物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精神层面,人性在危难时候,自然而然会发出划过长空、如惊雷似闪电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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