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家戏的“李师傅”
“家戏”是农民农闲时候自发组织的非专业演出,演员一般以一个村为单位,还有的是从附近村里挑选出来的。我村是卿头镇的大村,有三千多口人,明清时代家戏就唱得红火,能唱戏的人多,除了蒲剧,曾家营村的道情也非常有名,是永济东路道情的代表。改革开放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些“闹家戏”的人就坐不住了,拉板胡的许师傅,曲子响起,观众时而拍手时而掉泪,他的唢呐演奏也非常出彩,舞台上官员出巡要吹一段唢呐,有鸣锣开道的意思。他用唢呐模仿战马嘶鸣和婴儿啼哭声也惟妙惟肖。蒲剧演唱素以“慷慨激昂,粗犷豪放”著称,在演唱过程中演员大小嗓兼用,行腔高亢奔放,富于激情。伴奏乐队有文、武场之分,文场乐器以板胡为主,辅以笛、二股弦、三弦、二胡等乐器;武场采用鼓板、枣梆、马锣、铙钹等敲击乐器。上世纪70年代初期,农村电视机很少,农民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所以,家戏在群众中很有市场,演员演得投入,观众看得入迷,其他的行当,比如负责服装道具、幕布灯光的人也干得起劲。冬天,农民可以不操心地里的活儿,也不管刮风下雪,吃饱了,喝足了,都涌进舞台后面的排演室,哈着热气,跺着快要冻僵的脚看戏曲排练,现场气氛火热,不时掌声雷动。等小孩子放了寒假,舞台下就更热闹了,零星的鞭炮声叩响春节的门环,年越来越近了,欢乐祥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我母亲年轻时也唱家戏,我虽然没有看到母亲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但也喜欢看戏。父亲喜欢写作,偶尔也为村剧团编剧本或者整理校对台词。我家在村子中间,紧邻村舞台,每次唱戏,坐在家里就可以听到舞台上铿锵有力的梆子声和悠扬婉转的板胡,小小的我也能哼几个蒲剧段子过门。
李志刚师傅已去世多年,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上世纪80年代初,我10岁,他大概60多岁的样子。他是我村桥上人,听父亲说过,他年轻时候当过保安团长,整天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很是威武。他从不欺负百姓,群众看到他骑高头大马去哪个乡,猜想那里晚上肯定有名角上演好戏。他和蒲剧名家阎逢春同门学过艺,和王秀兰一起上过“雪花山”演出,成了一名专业戏曲演员,在正规剧团一门心思演戏,70年代退休后就加入我村的家戏班子。那时候,村民都尊称他“李师傅”。
李师傅个子不高,身材微胖,常年一身灰色中山装,衣服最上头一个扣子不系,肩膀搭一条白色的毛巾,手里提一个满是茶锈的塑料水壶。他走路有些蹒跚,但是上了舞台便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唱念做打”很是形象传神,他一上台,观众马上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错过了哪个很小的细节。
他有几部戏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是《周仁献嫂》,嫂子坟前的一场哭戏,他唱得泪如雨下,坐地前挪,配合动作、唱腔把周仁悔恨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大家也悄悄地跟着掉泪,台下吃奶的娃娃都不哭不闹了,仿佛也看懂了剧情。第二是《芦花》,他塑造一个严父形象,前妻生有一个孩子,续弦也生了一个孩子,后妈厚此薄彼,父亲都不知情。严寒的冬天,一个孩子瑟瑟发抖,另一个却热得冒汗,老父亲细究缘由,原来非妻子亲生的老大的棉衣里装的是丝棉,老二棉衣里装的是“张棉”(一个地方产的棉花),父亲大怒,斥责妻子为何三般两样。最后妻子认识到错误,表示今后要一视同仁。李师傅把一个父亲的慈爱和对后妻的愤怒通过“须生”舞台语言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想起我不识字的奶奶在世时说过的话,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有道理。“戏曲里不是奸贼害忠良,就是相公找姑娘。舞台上演的戏和现实里是一模一样,教育大家积福行善。”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戏曲或多或少影响着国人的行为。第三是《火焰驹》,演员“骑马”从后台出来前,一团火焰先喷射出来,当时不知道怎么弄的,甚是惊奇。李师傅一身黑色戏服,挥动马鞭骑着“火焰驹”威风凛凛出场。那个时候的家戏没有“声、光、电”和舞台美术,这个喷火很能吸引人,特别是台下的娃娃们,一个个目不转睛,小手掌拍得通红。他的舞台功夫种类繁多,如帽翅功,都演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村像李师傅这样酷爱戏曲的小人物还有很多,没有人为他们撰写历史,地方戏曲史上也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舞台形象存在于方圆百里老百姓的心中。李师傅一生钟爱蒲剧,并为之“献身”,他义务唱家戏不计报酬,他带徒弟传授绝门技艺,他的高尚情怀在群众中广为传颂。小小的家戏舞台何尝不是他人生的大舞台呢?
赵光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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