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我醉欲眠卿且去
他爱酒。只要以酒相邀,无论贵贱,都要去,去则必醉,醉则不管哪里躺倒即睡,还说,恨不逢刘伶,与闭门轰饮。
他一生三仕三隐,皆与酒相关,却毫无悔意,在给朋友的信中称:“每一甚醉,便觉神明安和,血脉通利,既无忤於物,而有乐於身,故常纵心以自适也。”
自适,是他一生至高的追求。
有人笑他,有人劝他,他不屑一顾。听得烦了,笑着回一句:“汝辈不解,理正当然。”再不然,就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从前蜚廉有两匹马,一匹朱鬣白毳,龙骼凤臆,跑起来像在飞舞,结果每天都被人骑,很快死掉了。另一匹重胫昂尾,驼颈貉膝,老尥蹶子,于是被抛弃在野外,却终年又肥又悠闲。
让人不禁想起庄子。但他姓王名绩,字无功,自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
那是“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的隋末乱世。风云激荡中,他一个小小的六合县丞,满目皆是朝代更迭的丧乱和涂炭,只有酒入愁肠,方可万物不能萦心。隋大业十年,因嗜酒误事遭弹劾,他只长叹一声:“罗网高悬,去将安所?”将所领的俸禄放在县城门前,然后乘着小舟连夜归乡,并作《解六合丞还》:“我家沧海白云边,还将别业对林泉。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烟霞送百年。彭泽有田惟种黍,步兵从宦岂论钱。但使百年相续醉,何辞夜夜瓮间眠。”不过二十多岁的王绩,已生出以隐存身之意。与他有着类似遭遇、性情和志向的竹林七贤和躬耕田园诗酒自娱的陶渊明,成为王绩效仿的对象。
因凭祖业,王绩可以悠哉自宁,可是三兄王通的一句责备,让他久久不能平静:“汝忘天下乎?纵心败矩,吾不与也。”他们王家,原是太原祁人,历宋魏迄于周隋,六世冠冕,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徙居绛州龙门后,亦是“地实儒素,人多高烈”的世家,父亲王隆历任太仆国子博士,昌乐令,学问为儒林推崇,所撰《兴衰要论》深得隋文帝赞赏。其兄王度曾为隋朝御史、王凝贞观初年出任监察御史,三兄王通更是以“王孔子”闻名,设教西河,门人赫赫于初唐盛世,《三字经》中,将他与荀子、扬子、老子和庄子合称为五子。
王绩深以王通为傲,曾说:“昔者吾家三兄,命世特起,光宅一德,续明六经。吾常好其遗书,以为匡扶之要略尽矣。”又说:“吾家三兄,生于隋末。伤世扰乱,有道无位。作《汾亭之操》,盖孔氏《龟山》之流也。吾尝亲受其调,颇谓曲尽。”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当然愿意听从兄长的教诲,可他的天下,又在哪里呢?
隋炀帝大业中登孝悌廉洁科,被授予秘书省正字,后出为六合县丞,这是王绩的第一次出仕。第二次是在唐高祖武德中,30多岁的他待诏门下省,一待就是八年。八年中的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而无望,弟弟曾问他:“待诏可乐否?”王绩回答:“吾待诏禄俸,殊为萧瑟,但良酝三升,差可恋尔!”江国公陈叔达曾问学于王通,听说后特判每日给王待诏酒一斗,时人号为“斗酒学士”。从“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到“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候”,不就为了乘时立功彰明祖德吗?可王绩收获的,只有酒。当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兵变,王绩终于下了决心,托以足疾归隐。等到贞观朝“乱极则治,王途渐亨”,文人士子纷纷投身庙廊,不再年轻的王绩,在有心立业无力建功的痛苦中第三次出仕,却仍未得到重用,听说太乐府史焦革善酿酒,他索性自求去做一个非士职的太乐丞,有司不解,他说:“此中有深意。”深意的幽微无人洞察,王绩也不说,且端起美酒一饮而尽吧,他要大醉一场。但不过一年多,焦革夫妇相继去世,王绩叹曰:“天乃不令吾饱美酒!”遂挂冠归田。从此,躬耕东皋,贞观十八年卒于家中。
想当初,王绩15岁游历京都长安,拜见权倾朝野的大臣杨素,因英俊聪慧有卓识而被在座公卿呼为“神童仙子”。但前朝的湮灭,新政的勃兴,都不容他一展豪情。王绩仕途崚嶒,“历职皆以好酒不终”,他的好友、太常博士吕才为他作《东皋子后序》,释其原因说“君自著《无心子》以喻志”。翻开《无心子》,赫然一句:“嘻!子贤者,而以罪废!”有学者研究认为,贤者而以罪废,说的是其兄王凝弹劾侯君集,先后获罪长孙无忌、高士廉等朝廷重臣的事,因受此株连,王氏兄弟皆抑而不用难致高位。对此,王绩应心知肚明,他在《子推抱树死赞》《项羽死乌江赞》《蔺相如夺秦王璧赞》等赞诗中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悲愤之情:“抱木而死,谁明此心。”“八千子弟,今无一人。”“蔺生诡说,其心则贞。”难以捋清无法明辨的政治背景,兄长蒙冤无人援手的世态炎凉,不能说,只能忍。王绩不愿再纠缠不休了,当年责备过他的哥哥王通已去世多年,不会有人再追问属于他的天下,他可以安心地转身回家了。
家乡龙门是王绩的世外桃源:有先人故田十五六顷,庐舍十多间,奴婢数人,足以应役。回归田园,王绩弹琴、写诗、种田、酿酒、养雁、采药,闲时读读《周易》《庄子》《老子》,或寻访隐士小聚对饮,著文赏读,兴趣来了,帮着村人占占卜,算算卦,亦成一乐。他常常乘着牛车游山玩水,途经酒店必开怀畅饮,兀然而醉,数日不归,他还喜欢把诗题在酒店墙壁上以寄情抒怀。好事者的讽咏不绝如缕,但他早已习惯了,不屑再解释,也不屑放在心上,干脆自称“五斗先生”,并做《五斗先生传》:“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痛哭。故昏昏默然,圣人之所居也。”他就这样“昏昏默然”地饮他的酒,写他的诗,在风云激荡英雄辈出的初唐,成为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有了酒,就有了逾越礼教规范的同道;有了诗,艰困不遇中的寂寞就有了陪伴。“世无钟子期,谁知心所属?”所以“不如山上草,离离保终吉”。同样是山间溪旁饮酒望世,同样是追求环境优美互相友爱的淳寂世界,王绩毕竟不是陶渊明。渊明是爱热闹的,他笔下的田园是“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王绩却是寂寞的:“月照山客,风吹俗人。琴声送泠,酒气迎春。闭门常乐,何须四邻!”王绩笔下的“醉乡”也不同于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怎么看,都少了一点热腾腾的寻常烟火。他独游、独坐、独酌,不肯适人之适,而是“欲自适其适”。又说:“吾受性潦倒,不经世务。屏居独处,则萧然自得;接对宾客,则苶然思寝。”喜怒哀乐不愿诉诸于人,便写给自己,所以题歌赋诗无需雕饰,不屑伪装。翁方纲说:“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
王绩不像陶渊明那样穷的断酒、饿肚子甚至敲门乞食,也不像阮籍那样在政治漩涡中被迫醉酣不醒,他笔下的隐居生活少躬耕之苦,多闲情野趣。他写酒:“平生唯酒乐,作性不能无。”“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即便是刺史慕名登门拜谒,也不予理睬。请他去讲学,王绩挥挥手,婉言谢绝,我在家里酿酒呢,哪能“谈糟粕,弃醇醪”!他不仅酒量很大,几乎天天不离酒:“昨夜瓶始尽,今朝瓮即开”,而且在酒业上的钻研与投入不比诗歌少,品酒、酿制、立杜康祠,还根据杜康的名酒配制和焦革的制酒技艺,撰《酒经》、《酒谱》各一卷,太史令李淳风见而悦之,曰:“王君可为酒家之南董。”
他写田园山水:“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秋天的傍晚,落晖映照着山林,静静地看着牧人们驱赶着牛羊,猎人们带着猎物回家,却没有一个相识,无所归依的孤独和寂寞,不由使人怀想起首阳山上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兄弟,做人就要像他们一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保持高尚的气节和骄傲。这首《野望》,是王绩真率疏淡的夫子自道,剪裁锻炼、对偶音律十分讲究,被公认为唐代最早的五言律诗。
他写日常生活:“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倚杖看妇织,登垅课儿锄。回头寻仙事,并是一空虚。”萧瑟的独处给予他内心的自由和丰富的安静,能以真性情享天伦,是比神仙都快乐的事啊。他不仅是一个多情的父亲,也是一位浪漫的丈夫,他的《未婚山中叙志》,被认为是一则题材新颖的征婚启事:“孟光傥未嫁,梁鸿正须妇。”在《春庄酒后》中更是戏称妻子为“野妻”:“野妻临瓮倚,村竖捧瓶来。”扑面而来的是活泼泼的乡野气息。他个性中的浪漫自由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就是淳朴自然,无视一切藩篱,《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中,诗人偶然遇到多年不见的乡人,情不自禁地询问起故乡的人和事:“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从亲朋好友到旧居、渠水、果蔬等等,一连十二个问句,句句皆故园之思,简朴动人,这样出人意表的大胆构思,即使在盛唐诗坛,也是罕见的。
作为一个出身儒学世家的隐逸诗人,王绩的一生充满矛盾和挣扎,在生前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中,他说:“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仿佛心如静物,无减无增,有生死度外的通达。但回想自己一生“起家以禄位,历数职而进一阶。才高位下,免责而己。天子不知,公卿不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仍有不能释怀的不甘和犹疑:“自有居常乐,谁知我世忧?”历史的狂澜危局面前,王绩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实现建功立业的期望,而是如同自己取字“无功”一样,试图去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出路。
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王无功,隋人,入唐,隐节既高,诗律又盛,盖王、杨、卢、骆之滥觞,陈、杜、沈、宋之先鞭也,而人罕知之。”大唐的第一位隐逸诗人王绩,孤独地行走在初唐的田野,面对的是一壶酒、一张琴,和寂寞来袭时奋笔疾书的一叠诗。他隐逸得如此之深,看不见同道,也听不到回响,只有酒是他的知己,只能一杯一杯复一杯。他一生都在等,也许不会介意再等一等,等盛唐那位诗仙,替他豪迈道出:“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张娟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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