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5-15 10:04:17

王维的江南行

王维是山西人,祖籍是山西祁县,出身于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永济)。成年以后,以长安(今西安)为中心,他一生的主要时光是在中国的中原地区度过的。但是,他中年之际,分别出使西北和江南。开元二十五年,王维曾被委任监察御史,赴凉州(今甘肃武威)河西节度幕,次年返回长安。这一年的西北行旅,让他体验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外风光。开元二十八年冬,王维被委任选补使赴岭南,次年春归长安。王维自长安至岭南往返,途经或游览了襄阳、郢州、夏口、庐山、江宁多地,是他在40岁至41岁之际完成的一次江南行。这次长达数月的出使,不仅使他细致地领略了江南风光,而且促成了他人生观的深刻转折。

王维由长安出发,经襄阳、郢州、夏口至岭南;自岭南北归,他游历了庐山,并顺江而下至江宁。现录三首他行程中写下的诗篇: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汉江临眺》)

寥落云外山,迢递舟中赏。

铙吹发西江,秋空多清响。

地迥古城芜,月明寒潮广。

时赛敬亭神,复解罟师网。

何处寄相思,南风吹五两。

(《送宇文太守赴宣城》)

竹径从初地,莲峰出化城。

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

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

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

(《登辨觉寺》)

《汉江临眺》写于襄阳。襄阳江河纵横、湖泽连绵的景象给予来自北方中原的王维前所未见的新视野。“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两句诗被后世学者称为“壮句”,意指其展示了大境界和大气势。以“天地外”喻江流之辽阔,为境界之大;以“有无中”喻山色之深远,则为气势之大。境界之大在于形,气势之大在于势,形、势相推,写出汉江水天绵淼的湖楚气象。《送宇文太守赴宣城》是送别诗,写于夏口。“寥落云外山,迢递舟中赏。”这两句诗以拟想的笔法写友人顺江而下的航行之趣。“云外山”与“舟中赏”,是将漫长的航行化作逍遥的浪游,山在云外,人在舟中,山影寥落正适合迢递妙赏。赴任是一次休闲,远行则成为回归。《登辨觉寺》写于庐山。庐山上有辨觉寺和莲花峰。“竹径从初地,莲峰出化城。”“初地”“化城”,均是佛教用语。初地指欢喜地,为大乘菩萨修行之十地中的第一地;“化城”,则指一时幻化之城郭,喻指现实是虚幻。王维诗写竹径连接寺庙台阶基地、莲花峰出没于云雾,俨然由幻景化出。然而,这两句诗更隐喻着由尘世入梵境的禅意。“初地”与“化城”本来为一。执念生法,即受尘缚;看空尘俗,则得解脱。“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无生者,不执我念、物念,任运自然。

大概是登庐山之后,王维顺江而下,赴江宁(今南京)瓦官寺访高僧璿上人。与璿上人的短暂交谊使王维确定了皈依佛教的人生志向。“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馀生幸能养……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谒璿上人》)这个志向的确定,使41岁南行北归的王维回到长安之后,即入终南山度过了一段隐居的岁月,在此期间,他写了两首著名的诗篇: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

从这两首诗看,这个时期隐居终南山的王维,兴来独往、胜事自知,与林叟路话,向樵夫问宿。这是一个隐者自在却又清寂的生活。但是,盘桓于山径林道的隐者王维却并没有感受到生活的孤落和沉郁,相反,他是在享受着“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的大自在和大气象。“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这六句诗是概括描绘终南山的深邃、壮阔和蓬勃气象的。然而,这六句诗的妙处,与其说写出了终南山的胜状,不如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逍遥于终南山间的既孤迥又新鲜灵动的诗人的胸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这两对传世的名联向我们传递的绝不是一个隐世供佛者的生气消沉之境(这或许是寻常人所理解的“无生”),而是一个超然世俗而与天地并生的融畅生机(这才是王维诗境中的真正“无生”)。

王维的江南行与谒僧归佛,根本之义是超越世俗而求得与天地一体的大自在,这就是庄子所理想的“与物为春”的人生境界。扩大地讲,中国传统文人的供佛事道,归根结底不是宗教的,而是精神的,艺术的。“竹径从初地”,佛与道于中国传统文人,实在是引向自然本原的竹径。就王维而言,江南山水迥异于中原和西北的壮景,是他41岁之际开始的诗境与人生大转折的“初地”,当然也是“化城”。

(《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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