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8-5 09:51:50

刘禹锡、柳宗元在襄阳的唱和诗




刘禹锡雕像 (资料图)

严爱华/文



把刘禹锡(字梦得)和柳宗元(字子厚)合成一篇,实在是由于这一对患难兄弟命运关联太紧,紧密到任何史籍提刘必涉柳,说柳必关刘,包括本文要说的他俩在襄阳的唱和诗,都是出于相同的一次遭遇。

刘禹锡和柳宗元年龄相当(刘长柳一岁),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两人同时进京应试,同榜登进士第。接下来同朝为官,还同时与先于他俩在监察御史任上的韩愈结成朋友。

世事多变。起初柳宗元被放广西柳州,刘禹锡则被放到更荒远的贵州播州(今遵义)。此时刘禹锡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有80岁的老母亲需要随身奉养,风烛残年之人哪里经得起长途流徙!这时柳宗元站了出来,希望跟朝廷做笔“交易”,这笔“交易”后来被韩愈一五一十写进了《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以柳易播”!原来柳宗元的“交易”,是恳求拿自己条件相对好点的柳州跟刘禹锡“非人所居”的播州对换。韩愈忍不住长叹一声:“呜呼!士穷乃见节义。”接着发了一大通议论,说有些以吃喝玩乐结交的酒肉朋友,平时可以对你指天誓日,生死不相背负,可一旦面临小如头发丝的利害,便反眼若不相识。甚至你掉落陷阱,他不仅不伸手去救,反而推挤一把,再扔下一块石头。这种人听到柳宗元的高风亮节,也该稍微惭愧一下了。

柳宗元与刘禹锡的这档子事,经韩愈的笔,留下两个成语:“士穷见节”“落井下石”,成为中国人识别真假朋友的双面镜。



或许是柳宗元的作为让皇上也动了慈悲,唐宪宗“开恩”,将刘禹锡改授条件好一些的连州。自长安南下广东连州和广西柳州,有一大段的路途相同,因而这次一对难兄难弟是结伴南行的,一直到衡阳才分手。二度谪迁的百般况味,只能付之于一路上一首接一首的唱和诗。途中自然要经过襄阳,这就有了他们在襄阳宜城的一次唱和:

淳于髡墓

刘禹锡

生为齐赘婿,死作楚先贤。

应以客卿葬,故临官道边。

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

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

淳于髡是战国时期齐国大夫,死后葬于“善谑驿”,墓址在今宜城小河镇。此墓自唐至民国,都屡有修整,文人墨客多有吟咏,是宜城一处重要历史古迹。

淳于髡以滑稽善辩著称,因而《史记》将他归入《滑稽列传》,这也是他死葬之地被命名为“善谑驿”的缘由(“善谑”即善于讲滑稽笑话)。而他讲的那些滑稽笑话,其实都有托讽、影射的寓意,主要用以规劝讽谏齐王。

末联“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看起来不过就是通常的置酒灵前表达祭奠之意,并无出奇处,最多“一石酒”夸张了点(一石合十斗),但如果你知道这其实出自淳于髡本人的一个典故,便会觉得妙不可言。原来,有次齐威王赏赐淳于髡喝酒,问他:“先生能饮多少而醉?”回答是:“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很奇怪:“先生饮一斗就醉了,怎么能饮一石呢?”淳于髡便恣逞如簧巧舌,讲了一大通文采飞扬的言辞,大意是,喝酒的情境、心境不同,酒量也会不同,最后归结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事情到了极端就会衰败云云。齐威王还真的接受了讽谏,停止了彻夜欢饮之事。

刘禹锡此处故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最多能喝“一石酒”吗?我今天就带来“一石酒”置于灵前,请先生你喝个够吧!对于这个生前喜欢滑稽搞笑的亡灵,以他最喜欢的方式搞笑就是对他最好的祭奠,这又一次体现了刘禹锡常于诗文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幽默诙谐特点。

那柳宗元的和诗又写得怎么样呢?

善谑驿和刘梦得酹淳于先生

柳宗元

水上鹄已去,亭中鸟又鸣。

辞因使楚重,名为救齐成。

荒垄遽千古,羽觞难再倾。

刘伶今日意,异代是同声。

前文已述,刘柳各方面都旗鼓相当,比诗才柳子厚岂能让刘梦得独占风光!柳诗起联看起来好像是单纯写景,实际上劈头就用两典,而且典故同样均出自淳于髡本人,生生压刘禹锡一头(刘只有一典)!

原来,淳于髡曾受齐王使派向楚王献鸿鹄,不小心让鸿鹄飞走了,他只得举着空笼子见楚王,编了一通瞎话:说他乘船过河时,不忍见鸿鹄干渴,取出来让它喝水它竟然飞去。他无法复命本想***,但又怕别人议论齐王因为一只鸟让谋士***;他又想买一只鸿鹄代替,但这又是不诚实欺骗楚王;他还想逃跑到别的国家去,但又不忍心让两位国君信使不通,所以还是硬着头皮来向楚王认错并请治罪。楚王听后无比激动:“好啊!齐国竟然有如此诚信的义士啊!”赶快赏赐吧!赏赐的钱财几倍于那只鸿鹄,此即“鹄已去”的典出。

齐威王彻夜宴饮,逸乐无度,不管政事,淳于髡便以隐语劝谏:“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通“飞”)又不鸣,不知此鸟何也?”齐威王幡然醒悟,也以隐语作答:“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此发愤图强,威震诸侯。此即“鸟又鸣”的典出,也是成语“一鸣惊人”的来源。

因而,“鹄已去”“鸟又鸣”,均透出对那个涉鹄涉鸟的善辩之人早已逝去的凭吊之意,同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是一样的感慨。接着颔联便以工稳的对仗“辞因使楚重,名为救齐成”,赞扬淳于髡为齐国做出的两件重要历史功绩。

颈联感慨淳于髡的荒坟很快就成了千古遗迹,其人也再不能倾杯畅饮了,言语中流露出对这位战国名士的追怀与惋惜。因刘禹锡诗最后提到“一石酒”之典,柳宗元在尾联中,又顺势将刘禹锡比作魏晋名士刘伶,一则刘伶在历史上以嗜酒而闻名,二则两人都姓刘,说揣摩你这个当今“刘伶”的心意,跟淳于髡虽然不同时代,但你们应该是同声相求的知己吧!以涉酒人事作结,也呼应了题面的“酹”字。

这真是一次极高水平的唱和!两作题旨相同,凭吊对象相同,诗体均为五律,却各有侧重而形成互补。和诗紧衔原唱命意而作引申发挥,结尾也以打趣笔墨回应原唱结尾的诙谐,尤其是两作的用典,均切人切事,于字面浑融无痕,达到化境。



刘柳各自还有其他咏襄阳的诗不再论说,但必须要说的是,此次二人分手即成永诀。

4年后,柳宗元含恨病逝于柳州,年仅47岁。柳把全部遗稿委托给刘还生怕麻烦了老朋友,刘则捧着遗稿泣不成声,精心编辑成书,于是《柳河东集》流传下来,至今仍在大、中、小学的课堂上,作为无数学子吟诵的文学范本。

而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等警策诗句,作为生活哲言被万众传诵并同样入选各种教材。

柳宗元的未成年儿子,被刘禹锡收养,刘禹锡在祭文中对九泉之下的柳宗元发誓,一定会把柳的儿子视同己出,两个老朋友的诗文唱和就此终止。(《襄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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