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人间麦苗青（散文）——梁孟华

这人间，画家热衷于画牡丹，诗人大多喜欢咏菊花，歌唱家自不必说，总爱唱桃花，唯独被人们忽略的是那山山峁峁一垄又一垄的青青麦苗。

那埝上的麦苗，虽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亦没有菊花的冷艳傲人，更没有桃花的千娇百媚。但，我看见麦苗犹如看见我的爹娘；踟蹰麦田，犹如守望我的家乡。

今儿一大早，突然有了一种“花儿开了，我就来看你”的冲动。迈着走亲访友的步伐，急切切走出解封的小区，踏着如歌的行板，一路沿着阡陌纵横的田埂，走进广袤无垠的原野。来不及欣赏皑皑盐湖波澜壮阔的春潮涌动，来不及感受阳春三月桃红杏白油菜黄的诗情画意，一脚踏进那郁郁葱葱的麦垄田畴——亲爱的“小青”，我来了！

麦苗青青，映照着农人拼命奔跑的影子。记得小时候一放秋假，就到了小麦下种的日子。在父亲的号令下，我们开始把牛圈里积攒的粪一点点起出，然后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往地里送。从巷口到田间，虽然一路缓上坡，但架不住“白露早，霜降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的催更，拉着装满牛粪的车子一路碎步小跑。一不小心，车轮子陷进松软的土里，牵引的绳子便深深地勒进嫩嫩的肩膀里，腰弯得脸都快贴到了地上，汗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淌，脚使劲往后蹬，身子大角度前倾，步步为营，寸寸挪移。快到地头的时候，调转车头，开始推着车子拼命地加速，随着越来越快的步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抬起辕杆往空中一撂，一车子牛粪流星雨般倾卸而下……“麦苗青青在于耕，劳苦艰辛铭心中。”当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凛冽的秋风中，挥舞着铁锨，如沙场秋点兵一般把一堆堆、一行行牛粪均匀洒满大地，经过一番犁耧耙耱，随着耧铃叮叮当当响过之后，那浸透着辛苦汗水的每一粒麦种冒出来的一行行嫩芽便成了故乡原野上的诗行，寄语大地，祈福来年。

麦苗青青，装扮出故乡冬季最美的底色。晋南冬天的原野经过秋收之后，如产后的母亲，孱弱空旷，万物枯黄。一阵西北风吹过，大地寂寥，一片肃杀。然而，那一簇簇、一畦畦、一片片平仄有序、铺天盖地、一望无际的麦垄田畴裸露着淡淡的绿色，给人以希望，那一株株纤细弱小的麦苗紧贴着霜冻的大地，在严寒中为瑟瑟发抖的故乡装点出无限生机。“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晋南的冬天不仅冷，而且特别长，面对风刀雪剑，麦苗无畏严寒，耐得住寂寞，它们蛰伏于地，把冰冷的冻土当成孕育生命的暖床，积蓄力量，以待来春。“傲雪迎寒底气壮，严冬腊月返春光。”在天寒地裂中，麦苗棵棵相拥，株株紧抱，身挨身，肩并肩，餐雪饮霜，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到来。

麦苗青青，泼墨绘出春天最美的画卷。当三月的柳笛迎风吹响，大河解冻，条山返青，晋南大地犹如一张巨大的水墨画轰然打开。春风十里，小麦青青，守候在泥土里的麦苗经过了秋雨的滋养、严霜的浸染、冬雪的呵护、寒风的洗礼，蛰伏了一冬，终于伸胳膊蹬腿地迎来了春风的抚摸，大片大片的麦田把密密匝匝的细碎白花绽放在无边无际的绿海里。麦穗儿高扬，诉说着理想；麦香四溢，歌唱着生命，描绘着乡下最美的清晨。一大早，那麦苗儿便挑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把绚丽的阳光映射得光彩夺目。远处村庄的屋顶炊烟袅袅、融入苍茫大地，几只麻雀在田间跳着欢快的“华尔兹”，远处的几只小燕子忽然箭一般钻向云间。不经意间看到一群脱去了臃肿衣裤的孩童们，三五成群地提个小篮小筐在返青的麦田里采挖野菜，又不时扔下篮筐追逐嬉戏、跳跃撒欢。微风吹来，绿意涌动，那一簇簇、一畦畦、一片片方方正正的麦田犹如我们手机支付宝上面的“防疫健康码”，成为人们走向春天的“通行证”。那可爱的嫩绿、动人的浅绿、奔放的墨绿、化不开的酽绿，让人看上去喜不自禁，还有那小家碧玉的绿、苍翠欲滴的绿、波澜壮阔的绿、随风逐浪的绿，让你绿得心生荡漾。

麦苗青青，是后稷稼穑开启农耕文明的绝唱。“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麦苗长于《诗经》，歌于“魏风”，那最早的一块麦田啊，就是我的故乡。麦田，简洁而干净；麦田，深邃而神秘；麦田，朴实而浪漫。阳光示好，风儿送暖，天地一片静美，正好和衣卧地嗅麦香。当我肆无忌惮地四仰八叉地躺在麦田正中央，和黄土地相亲，和小青苗共语，在“天人合一”的享受中，倾听苗儿在风中成长的声音，那鸟叫声、流水声、花开声，还有那根往下扎的呼吸，苗往上长的拔节、孕穗、灌浆声。那沉入心底的声音告诉我，无论走多远，也不能淡忘对每一棵麦苗的初心情感，绝不会疏远黄土地曾赐予我勤奋劳作的敦厚顽强，更不会忘记麦场父老乡亲们裸露的古铜色皮肤和在那滚滚尘土中扬麦唤风的声声悠扬。哦，在康河的柔波里，徐志摩甘愿做一株水草；在故乡的麦田上，我只愿成为一株小小的麦苗。

“迩日雨实佳，今朝晴更好。麦苗即菁菁，麦穗亦矫矫。”萧瑟的冬日里，是谁染绿了你满眼的荒凉；明媚的春光里，是谁给了你满心的希望；烈烈夏日里，是谁丰盈了你贫瘠的粮仓；数千年来，是谁成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决定着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胜负；又是谁养育了人类，喂大了我们的民族？是这一粒一粒的小麦粒，是这一山一山铺天盖地的小麦绿！就连清朝皇帝乾隆都在《东园观麦》中欣喜满怀地为我们留下了由衷的赞叹，作为农民的儿子又如何不喜欢这小麦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