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我的小脚姥姥[/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任景福[/align]
如今,古玩市场里小脚绣花鞋成了收藏品,让我想起我的小脚姥姥。小时候我常住在舅舅家,这可能是因为我父亲英年早逝,把孤儿寡母撇在那硝烟未熄、枪声不断、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母亲不负父亲临终嘱托,努力撑起这个家,为了把我拉扯大,就只能依靠娘家。

姥姥见我的母亲忙里忙外,整天不得闲,因此我的生活起居多由姥姥照顾。姥姥个子较高,身板也硬朗,但是却有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由于脚面很小,站立时很难保持身体平衡,所以她走起路来,不得不把脚前部翘起、依靠身子摆动以及脚后跟的旋转,才能迈出一小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鹅步鸭行地向前走动。

记忆中,姥姥那时也不过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但我见她很少走动。她整天坐在用棒子皮编的垫子上,不是纺线就是拐线,或是缝补什么衣物。她所走动起来干的活,就是帮妗妗烧火做饭,或是简单打扫庭院,整理房间。我见她每每忙完这些活后,都会捂着脚喊痛喊累,叫苦不迭。

记得在我五六岁那年,收麦子的季节,收麦子对当时这里的平民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人们称之为“龙口夺食”,要及时收割、碾打。否则,一旦遇上风雨,麦子就收不回来,一年的辛苦也就白瞎了。

舅舅家一二十亩麦子,只有舅舅一个强劳力。谷黄麦黄,绣女下床。半大小脚的妗妗也下了地。妗妗和母亲那一代人,少年时已是民国了。虽然那双脚也变了形,但比起姥姥她们的三寸金莲,是要差几个等级。她们这些人操持家务,还不显得困难。如果下地干农活,那双小脚就根本不适应了。

舅舅地里那一片片金黄灿灿、熟得歪了头的麦子,让他急得火烧火燎。他起早摸黑,披星戴月,不敢停一时。那种高强度的劳动让舅舅的眼睛急红了、牙龈急肿了,也顾不上看医生,只喝一碗家里熬的竹叶水或绿豆汤,又匆匆地下了地。

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邻居从镇上赶集回来。推开姥姥家的院门,对姥姥说:“嫂子,你娘家哥,昨天从载麦的车上摔下来了!”

“啊?伤得咋样?重不重?”姥姥焦急地问。“不知道。”邻居摇摇头说。姥姥问:“骨头没事吧?内脏没事吧?”

“具体的伤势,我也不知道。”邻居还是摇了摇头。姥姥一下子慌了神,哪里还坐得住。把纺线车往边一推,在屋里直打转转。她想哥哥是个十分要强的人,小伤小痛是拿不住他的,一定是伤得不轻,才给她捎信。她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心急得简直要从肚里蹦出来。要搁在平日,她一定会叫舅舅牵上那匹大黑骡子,骑上去看个明白,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眼下在这“龙口夺食”的节骨眼上,她无法张口。

情急之下,她萌发了一个不理智的念头,破天荒地决定自己徒步去娘家看哥哥。按理说十来里的路程,并不算遥远,但对她这个标准的“三寸金莲”,平日连院门都很少走出的人来说,徒步十里,谈何容易。

“走着去,走着去!”她自言自语着,并下定决心。她寻找到婆母用过的一根拐杖,靠它的支撑,应该能帮助她走完这一路程。当然,她还要带上我,她不愿让我成了舅舅的累赘。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拄着拐杖,走出院门,出了村,踏上去娘家的路。姥姥的娘家在中条山的半山坡上,一路慢上坡,路面不宽,刚容得一辆马车通过。由于平日里行人稀少,路边长了不少蒿草荆棘,里面零零散散点缀着各种颜色的小山花。我一下子喜欢上了野外的天地,心里顿时觉得宽旷舒畅,对眼前那些树木花草、虫虫鸟鸟,感到好奇、着迷、有趣!

姥姥今天很是拿劲,支撑全身重量的脚后跟,在地上急急地点敲着、扭转着。她为了走得再快些、步子迈得再大些,不得不摇摆着身子,累得她满头是汗,还喘着粗气,但并没有喊痛叫累。她每走一阵,都得停下来,缓缓气。脚上的老茧每当开始走时,都会感到有点生痛,但走上几步,也就木了,尚可忍耐。我可没有姥姥那么苦、那么累。我只要跑上一会儿,就会把姥姥甩得老远,在她赶上之际,就去干我的所好,蹑手蹑脚到草丛里逮蚂蚱。路程走了将近三分之一,姥姥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变成一瘸一拐地走。

我见姥姥如此艰难,也不去捉蚂蚱了,来到姥姥身旁,扶着姥姥的身子走。姥姥指着自己的脚说:“唉,都是这双小脚害了我,过去的世道害了我!”

休息的当口,姥姥给我讲述了她被“缠脚”的往事。

姥姥生于光绪十三年(1887),打小性格爽朗,喜好走动。当姥姥玩兴正浓的七八岁那年,她教书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姥爷瞅着姥姥的脚,对太姥姥说:“该束管束管了。”

姥姥不懂她父亲说束管这句话的意思,也不去理会。当时正是晚清,社会习俗已经达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到了晚上,只见她母亲拿着两条又窄又长的白布条,说是要给她缠脚。起初她并不知缠脚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很好玩,表现得很配合,乖乖地按照吩咐,把脚伸了过去。使她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下手那么重、那么狠,除了大拇趾外,其余四趾被硬生生地压在脚掌之下,然后用那白布条子将脚一层一层紧紧地缠住。她似乎能听到那些脚趾被裹得咯咯作响。她痛了,生理反射使她想圈回腿、放松紧缠的布,然而被她母亲的呵斥声止住了。

夜深人静,以为是母亲已经睡着,但当她刚要悄悄放松时,就立刻被父母厉声制止了,连一向很宠着她的奶奶也“开导”她。“听话,别哭了,父母也是为你好啊!不缠脚那可不行啊!大脚的女孩找不到好人家,长大了嫁不出去的……”

听了大人的话,姥姥咬着牙,忍着痛,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完全定型,变成了“三寸金莲”。但是,姥姥知道奶奶劝慰她的话并不靠谱。不是所有把脚缠成三寸金莲的女子,都能嫁到好人家,过上好光景……

“姥姥,你怎么哭了?”我惊奇地瞅着姥姥问。

“没,没啥。”姥姥声音有点颤,用手急忙抹去脸上的泪水。

这时,火红的太阳已接近了西山,姥姥娘家村的树木、房屋隐约可见。姥姥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油然生出胜利的欣慰。

虽然她用了近半天的时间,中途停歇了多次,但是她是在不依赖他人的情况下,徒步走完这十多里的路程。当她要继续走完最后一段路程时,忽然感到两条腿酸软乏力,两只脚疼痛加重。

她强打精神,继续迈开脚步。但一个趔趄,脚踩在卵石上,唉呦一声摔倒在地。她捂着脚,咧着嘴,直喊痛。挣扎了几次,疼痛使她没能站起来。

太阳完全落山了,只剩下晚霞的余晖。远处的山,近处的草木,一下子失去了光泽,暗淡了许多。看来赶天黑前她是到不了娘家了。

“这可咋弄,这可咋弄”,姥姥嘴里反复叨咕着这句话。她一边用手揉搓着受伤的脚,一边用焦急的目光张望着不远处的娘家。同时她要我靠近她,手也紧紧地攥住拐杖,以防有狼的出没。说也凑巧,正当姥姥和我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姥姥娘家邻居的一个小伙子挑一担麦子走过,他答应给姥姥侄子捎信。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渴望期待的,偏偏是迟迟不来;越是你怕失去的,却在你不知不觉中悄然离去。霞辉尽收,夜色更浓。眼前的草木也是影影绰绰,姥姥的娘家侄儿还是没见到来。

“天天”,姥姥唤着我的小名:“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爬,我就不相信走不回去。”听得出她的声音是那么倔强、果断。

说着,她双膝着地爬了起来。看到姥姥那狼狈不堪可怜的样子,我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哭啥哭?没出息,走!”姥姥的语气更加强硬,几乎是命令。这时我隐约看见远处有个人牵着牲口朝我们走来,渐渐地可以辨认得出,是姥姥的侄子。我欣喜若狂,破涕为笑,忙对着姥姥喊:“来了来了,叔叔接我们来了。”姥姥站了起来,用手撩起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向前望去。

这时,姥姥的侄子也远远地看到了我们,大声喊道:“姑姑,我来啦。”此时,姥姥脸上露出了微笑,对侄子说:“快,快扶我,咱们赶快去看你爸爸!”[/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