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河东飞雪吊宗元[/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梁孟华[/align]
公元805年,一位落魄文人在被贬谪南下的路上,为即将谢幕的晚唐下了一场亘古无二的大雪!

这场雪,从帝都长安到湖南永州,纷纷扬扬、充塞天地,飘飘洒洒、冠绝古今,这一下就是永年……

在寂寞沙洲冷的孤绝画卷中,我们的河东老乡柳宗元在晚唐昏暗的天空上哆哆嗦嗦挥笔写下了二十个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呵气成霜、结字成冰的千古绝唱被朔风漫卷、传之四海,垂钓着一个失意诗人排山倒海的内心忧伤和雪拥脚下,寒彻入骨、前路迷茫的真实写照!

天纵英才下长安

公元773年,柳宗元生于大唐长安,出身河东柳氏名门,也就是当今山西芮城、永济一带。

少年时期,柳宗元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战火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动荡和伤痛,12岁时便开始随父宦游,发愤治学;青年时代便立志从政,决心重振没落家族的昔日辉煌。在儒学父亲的积极影响和佛学母亲的良好家教下,13岁的柳宗元便以文成名,震动长安,被看成是“童子有奇名”者;20岁便进士及第,誉满天下;21岁,他峨冠博带,跻身“国家公务员”序列,昂昂乎于庙堂之上,一步登上了掌管国家图书馆的文脉高地;28岁,他被下派蓝田县县尉——担任公安局长,主抓一方治安;两年后,挂职期满,荣调长安,委任监察御史;32岁的他迎来了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被推上了大唐文化部兼教育部司长一职……

当时,柳宗元的“朋友圈”规格很高,与韩愈并称“韩柳”,与刘禹锡合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统称“王孟韦柳”。在注目的长安城内,这些青年才俊出入庙堂,议论时政,唱和诗词歌赋,倡导古文运动,一时风头强劲,风光无限……

风云际会中,一不小心,步入“星光大道”的柳宗元,走进了比他大22岁的孟郊老兄“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作之中,在万众瞩目下,昔日河东之少年,成为今日之长安浩渺星空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最为耀眼的政治新星!

公元804年,唐德宗驾崩,唐顺宗李诵即位,此君立志改革朝政,欲扶大厦之将倾,力挽大唐之狂澜!嗅觉灵敏的朝中干臣王叔文等人在新皇李诵的支持下,掌控朝政,组阁力量,大力启用柳宗元、刘禹锡等新一代青年才俊,于公元805年(贞元二十一年)发动“永贞革新”……

革命,就意味着流血和牺牲;维新,就意味着破旧和拔根。在“永贞革新”的暴风骤雨下,柳宗元作为这个政治集团的三号人物首当其冲,强势出击,无情地抑制藩镇势力,全面加强中央集权;摧枯拉朽地废除宫市;大力整斥贪官污吏;从上到下整顿税收,全面废除地方官吏和地方盐铁使的额外进奉……

在狂飙猛进、刮骨疗毒的革新运动中,长安秩序焕然一新,大唐气象也逐步显现,照此下去,“贞元盛世”不是没有可能,柳宗元出将入相亦不远矣……

然而,这个唐顺宗也太不顺了,当了26年的太子,只当了8个月的皇帝,体弱多病的李诵因为健康问题而被逼宫。公元805年的8月5日,在宦官、官僚、藩镇三方势力联合拥立下,宪宗李纯登基,顺宗李诵退位,史称“永贞内禅”。

风云突变,江山易主,在政权迭变中,宪宗一即位,因改革而被触动根本利益的反动派们立刻对“王叔文集团”疯狂反扑,彻底清算,一场波澜壮阔的改革运动历经180天后胎死腹中,变法之路在这血的喷薄中惨淡散场。

罢官流放出帝都

公元805年,可以说是柳宗元荣辱人生的分水岭!这一年,既是柳宗元一生最为得意的巅峰时刻,又是从庙堂之上贬谪江湖之远,跌入万丈深渊的至暗时期。

当雪山崩塌,每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永贞革新”的政治集团随着李诵皇权的被迫交割而土崩瓦解,所有代表人物集体贬谪,王叔文被贬渝州,次年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不久病死;刘禹锡则被贬远州司马,柳宗元初贬邵州(如今的垣曲)刺史,11月加贬永州司马,并规定“终身不得量移”。在这场史无前例的“二王八司马”贬谪运动中,柳宗元夹杂其中被驱逐出京。8个月的意气风发,8个月的政治辉煌,8个月的政治理想,犹如飘过长安上空的一片雪花,绽放在帝都城头的一抹烟火,划过历史天空的一颗流星,灿烂过后,随风飘散。

10年前,柳宗元以赢者的姿态,在唐政府的万人海选中耀眼全场。10年后,却从一步登天到一步登空的人生逆转中以输家的狼狈黯然离场,成为了漂泊半生的孤独浪子!

在贬谪的路上柳宗元又会遇到什么?他贬谪永州之前,所敬重并影响其一生的陆质病死;来永州不久,柳宗元又遭丧母之痛;元和五年(公元810年)随行的女儿又因病夭折……可以说在贬谪的路上,柳宗元四面楚歌,在事业没了、亲情没了、友情没了、爱情没了的困顿之下,又遭遇了健康的威胁,33岁的柳宗元“百病所集,痞结伏积。”王叔文被赐死后,他内心更加恐惧,“行则膝颤,坐则髀痹。”柳宗元在一路向南踽踽独行的途中,真正活成了孤家寡人。

踏着被贬的路走向重生

“天地间一片孤绝,不见一个腌臜英雄”。越过瘴疠之气,走进蛮荒之地,栖居破庙的柳宗元,没有消极厌世,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自我沉沦。

孤独是一种隐形财富,在湖南永州10年间,柳宗元走过岁月的兵荒马乱,开始学会与生活化干戈为玉帛,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他一边适应那里的水土,一边买房置地,融进当地群众生活。晨起,日出而作;黄昏,荷锄而归。他开发“愚溪”,蜗居“愚溪”,创作“愚溪”,纵情山水,赋诗作文,发奋创作,潜心向学。在孤寂的世界里,穿越时空,以《天对》释《天问》,与千年前的屈原答辩;处江湖之远,以《天说》为引子,与庙堂之上的好友韩愈对话,展开朝野上下的哲学之争……

盛世文人,诗词为冠;乱世文人,血泪无憾。政治理想的破灭,使他在不幸中幻想,在苦痛中反思,及时地调转人生航向,把政治上的挫败化为文学上的养料,把文学创作变成了他抵御人生苦难的唯一手段。而当他清空了欲望的垃圾,放下了精神上的负担,昔日的热血便被复活,往日的激情便被点燃,文学创造力便如滔滔黄河一样汹涌而至,诗词歌赋的灵感便如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他用深沉的思索和丰富的社会生活体验,创作了大量的政治哲学著作和反映社会矛盾的散文诗歌,《小石潭记》《黔之驴》《捕蛇者说》《永州八记》等作品,都是这一时期的成果。可以这么说,永州十年,是柳宗元从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的十年;是他搏击命运,重辟蹊径,成就自我的十年;是他身处炼狱一生创作最为辉煌的十年;是他集大成于一身,成名成家一飞冲天的十年。因为十年后,当他挥手告别永州的一草一木时,已将一生的代表作《柳河东全集》的540篇诗文中317篇写在了这片让他受苦蒙难,亦让他浴火重生的千山万水之间。

客死柳州飞雪去

公元815年,柳宗元被召回京,当他手捧朝廷诏,不顾足疾痛,趋步灞桥边,热泪望长安,准备迎接政治生命的第二个春天,撸起袖子大干快上的时候,殊不知,人生的寒流并未远离,萧杀的雪花再度扑来,因为好友刘禹锡的一首讥讽“打油诗”,在朝堂上掀起的一场轩然大波再次把这个落魄的、倒霉的文人打发到遥远的柳州。

人生如此,牵马来!

无论命运多么悲催,无论人生多么短暂,无论活得如何苟且。柳宗元始终放不下一个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无论现实多么残酷,无论自身的力量多么渺小,柳宗元从来就不曾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被贬后更是立志从我做起,身体力行地改变岭南的蛮荒愚昧。

柳州四年,柳宗元以风雨飘摇之残烛,点亮柳州黑暗之黎明:颁布政令,释放奴隶;开办学堂,狠抓教育;为民谋利,开凿水井;开垦荒地,植树造林……

命运以痛吻我,我报世界以歌!最后的余光里,柳宗元用身体写诗,用生命著文,为百姓造福,直至公元819年,柳宗元用尽了洪荒之力,为柳州种植上了最后一棵沙柳,榨干了身体的最后一滴鲜血,一头栽倒在47的生命旅途之中!

哎,柳宗元,生的何其委屈,死的又极其光荣!

柳宗元,犹如他《江雪》中一朵唯美的雪花,从生到死,孤寂飘零,晶莹而深情,短暂而永恒,困顿而高洁,寒冷而温热。

至此,我站在2019年的最后关口,想借一片河东的飞雪凭吊这位河东大儒,用所有的敬意为宗元先生送去1200年的祝福。[/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