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与父书[/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麻韶泽[/align]
1月7日到1月9日,我需要参加研究生阶段的三场考试,每天凌晨一两点入睡,早上七八点醒来。复习的这段日子里,如同置身于一座孤岛上,每日都重复着设定好的工序,在隐忍的麻木中徘徊。

我是一个嗜睡的人,儿时便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否则一整日的精神状态都会很差。但那三天,在困乏疲惫本应熟睡而无梦境的夜里,有一个梦却萦绕在我的脑海。

我的父亲有着长期的高血压,他时常会在家中书房用仪器定期测量自己的血压。我无意间进入书房,看见他正在测量血压,于是提出了自己也想测一下。父亲熟练地为我操作完仪器,测出了我的血压,并很欣慰地告诉我:“可以啊小子,你这数据和最健康的血压标准只有零点几的数值差。”

这是这个梦所有的内容,却成为我日后永镌的梦魇。

1月10日早上8点,我接到了姑父的电话:“你爸前两天在单位突发脑溢血,被送到医院抢救了,现在做完手术,还在昏迷中,一直叫你的名字。我们几个长辈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还是回来一下比较好,有利于你爸恢复。机票给你订好了,收拾一下,晚上8点的飞机。”

这世上善意的谎言总有许多,告诫世人温暖的光仍然在眼前。可事实上,当太阳不再燃烧的时候,地球上的我们在8分钟后才知道太阳已经熄灭。

我的父亲在1月9日上午由于工作过度劳累,诱发心肌梗塞,在办公室里去世了,并没有所谓的脑溢血抢救,也没有昏迷不醒,直到下午两点,同事敲门来通知他去开会,无人回应,才发现了这一切。

我的父亲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的山西农村,是家中长子。小时候他很爱阅读和写作,经常偷家里的鸡蛋去小卖部换小人书看。到了高中,由于严重的偏科,他的数理化都是灾难性的成绩,于是选择辍学参军于河北宣化的一个炮兵团。

当兵的几年,在执行任务期间被打破脑袋挂了彩,他觉得挺光荣的,拍了照片寄给了还处于恋爱关系中的我的母亲去炫耀。

退伍后,父亲被分配到了山西政府部门工作。

2000年,我们一家从运城解州镇搬到运城市区生活,父亲却调整工作去了外地。但距离也不算太远,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他每周五晚上回家,周一清晨再开车去上班。每个周末都是母亲最期盼也最开心的时候。这样的分居生活他们持续了19年,一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在运城市区里上过一天班。

母亲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直接在医院里瘫软过去,带上氧气面罩抢救。我见到母亲的时候,她说得最让我难过的话,就是她已经习惯了经常独自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不要太担心她。

可习惯是习惯,难过与思念也是一种习惯。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那种崇拜式的爱情,父亲喜欢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写作上颇具文采。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他的骨子里却有一种儒家的儒生思想,拥有十分丰富的精神世界。他喜欢文学、诗歌与现实主义的小说。父亲经常在家里朗诵诗歌,母亲就静静地听着,时而会说一句:“看你爸多装化。”

与母亲对我的溺爱不同,父亲是个很严格的人,从小到大我都很惧怕他。小时候因为偷了家里十块钱去买玩具,他把我按在卫生间暴打了一顿,还把门反锁让我反思一下。吃饭不让我吧唧嘴,走路也不能弯着腰,父亲各种各样的规矩,让小时候的我一度很庆幸他只有周末才会回家。然而如今,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从小到大没有当面夸过我一次,但我总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他是如何以我为荣的。总的来讲,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别人喜欢在背地里说人坏话,他喜欢在背地里说人好话。我的家中有几百张我三岁之前的照片,都是父亲用相机拍完,一张一张用胶卷洗出来的。还有数十份我小时候的录像带,要用很老的录像播放机才能播放。这些都是上世纪90年代父亲对我的付出,虽无声,却言爱。

父亲说过他的理想是在退休后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想要发表几篇自己写的文章,也不枉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现在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了,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希望父亲能够依然活在他热爱的文字里。

最后一次和父亲通话,是1月5日周六这天,他48岁生日的一周后。我们通了25分钟的视频电话,视频末尾,他挥手对我说:“就说这些吧,不影响你复习了,拜拜。”

谢谢您和母亲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的爱情,帮助我树立了自己的感情观。

谢谢您十几年来对我严格的要求,让我变成一个还不算太糟糕的人。

人的成长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到来,您不亏欠我什么,可您欠了妈妈很多很多,希望我余下的人生,能够继承你的意志,稳稳担下这些责任,能够帮您把妈妈照顾好。

爸,我一直想,怎么还能让妈妈觉得你依然陪伴在我们身边,让她觉得我们这个家依然是完整的。

我觉得就像一些文章说的,每个人一辈子会活三次。第一次拥有生命,自己去决定怎么活。第二次,身死道未消,所言所行仍然影响着后人的价值观。第三次,便恐怕是随着长河落日、光阴流逝,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只剩下了照片所留住的音容笑貌,但却对这个人的过往已经十分模糊,就如同我们儿时看到爷爷的爷爷奶奶的照片一样,不知其过往,只知道他是谁。一个人,直到被世间所有人都忘却,恐怕才叫做真的死去了,从此在世间再无痕迹。

古时候,人们说一个人的一生完美无瑕,能以圣人而称,无非是“圣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个世界太大,我们不去想那么多,但我想我至少能继承你在家庭里的“三不朽”。你立的德,敬长爱幼、温润如玉;你立的功,细水长流、不争于世;你立的言,严己律人、知行合一。我会把家里你留下的所有藏书,尽力去一本一本看,走一遍你思想上走过的路。希望妈妈每次看到我在那里捧着书读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你就在眼前。希望我也能如你一般,整洁有序,做事规整。不邋遢于室,不结垢于身,就是体面二字。

你所留给过妈妈的美好,我会继续让她看到。至此我们的家就还是完整的,因为我的身子里有一个我,还有一个你。在我心里,你只是没了第一段人生,现在将以第二段人生存在着。第一段人生里你教我成长,第二段人生里,换我来载你渡河。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