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重读《孔乙己》[/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梁宁[/align]
孔乙己对于多数国人来说并不陌生。他是鲁迅笔下一个成功的文学形象,但也似乎成了迂腐的代称。这些年,商人多了,文人少了。文人少了,酸腐文人也相应的少了,孔乙己也就不常被人提起。我作为一个文化边缘人,已好久没有提到过、听到过这三个字。

最近再次接触这三个字,把这三个字从记忆深处拉出来是缘于儿子。儿子暑假在家,一天早饭时,在笔记本电脑上搜出话剧《孔乙己》,爷俩边吃边看。话剧很短,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便看完了。我不知儿子为什么突然搜出这个来看,他看完后也没有做任何评价和议论,他是什么想法我一无所知。但,看完了这个短剧,我心中却突然五味杂陈,那个在高中课文里已经被固化解读的“酸腐”形象,那个被科举制度愚弄以至于毁灭的受人唾弃的悲剧性人物形象在我心中逐渐立体和丰富起来。

我从书柜里翻出一本有《孔乙己》这篇小说的书,细细重读了几遍。我觉得,以前的解读和认识是不充分、不完整,当然也是不深刻的。我觉得孔乙己除了的确是有旧文人的酸腐之外,在他身上更有着很多比那些“取笑他”的人强得多的优秀品质。

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读书。“耕读传家”是很多人家门楼上的匾额,有些地方至今还能看到;“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曾经作为铭言悬挂于很多人家的中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是把读书和读书人放到了一个十分高的位置。就像我们现在倡导全民阅读、义务教育,都还是主张把书读好,先打好基础,再求其次。

孔乙己是一个对“读书有用”深信不疑的人。做一个“读书人”已经成为他深入骨髓的追求,甚至成为一种信仰。他是鲁镇上咸亨酒店里“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的那件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这么件破长衫他穿在身上久矣,不愿意丢掉。为什么?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君子固穷”,而是因为他在骨子里认定了他是一个读书人,而那件长衫正是读书人区别于“短衣帮”的一种标志,是一种表明身份、坚持身份的象征。

孔乙己以读书人自居,也以读书人自律。他在咸亨酒店里喝酒,时时不忘以他读书人的身份来教化和感染身边的人,无论是与他分享“茴香豆”的小孩,还是店里边的伙计,他总会劝他们多识字、多读书,“将来做掌柜,是要用的”。即使是穷困潦倒、生计难捱,他也没有去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而是选择做一个“雅贼”,去“窃”几本书。在他的内心里,做人,特别是做一个读书人,“偷窃”也应该有一个底线,而这个底线是读书人不应该碰触的。

孔乙己的读书当然是为了科考。客观说,科举制度的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读书致仕被门阀贵族垄断的局面,打开了底层百姓的上升通道,积极意义也显而易见。自隋至清,历时千余载,长久的生命力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这种制度的优劣。科举制度的废除已经有百余年,其实,它的影响依然还有,我们的高考、公务员考试,虽然不能尽如人意,但目前来说仍不失为一种“最公平”的选拔人才办法,而这里边多少还有一些科举的影子。

孔乙己应该是在科举的道路上追寻了一生。数十年寒窗之苦,无数次科场应试,青春不再,依然“没有进学”,连秀才也没有考上,最终,只落得个“满脸的皱纹”和“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

这对于一个有着科举梦想的读书人是一种打击,但这种打击,没有摧毁孔乙己的梦想,直到生命即将终结,被另一个读书人——丁举人把腿打折,他依然没有脱下他的“长衫”。而那一次,他喝酒是付了现钱的,没有赊账,没有辱没一个读书人最后的一点斯文。

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诚信。“人无信不立”!可见做人以信为本是一个亘古传统。孔乙己落魄了,虽然“没有法”,“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咸亨酒店里的信用记录是十分良好的。好到那种程度?我们可以把小说里的这一段话和盘端出:“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都好”“从不拖欠”“定然还清”,这就是孔乙己的诚信记录,一个整天被别人“取笑”的落魄者的诚信记录。咸亨酒店里的“粉板”肯定不是专门给孔乙己准备的,那上面一定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短衣帮”的,也保不齐有在店面隔壁的雅间里要酒要菜慢慢坐着喝酒穿着长衫的人。但先生说了,孔乙己的“品行却比别人都好”。

孔乙己虽然很讲信用,但他最终还欠咸亨酒店“十九个钱”。十九个钱是个什么概念,也就是“一碗酒”和几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的钱,不算个大数目。对于这笔赊账,孔乙己即使在最后已经不能正常走路的情况下,依然没有一点推脱的意思,说要“下回还清吧”。

当然,最终孔乙己没有付清这十九个钱。他的生命在风雨飘摇中不知所终,“大约的确死了”。孔乙己死了,咸亨酒店的这笔“欠款”也就烂了,虽然店掌柜还心存念想,等了一个年关,又到了第二年的端午、中秋、年关,才渐渐死了心。

一个人,把信用和他的生命做了捆绑,面对可怜的孔乙己,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们能昧着良心说他“失信了”么?重读孔乙己,几多感慨,除了感念他对“读书”的笃诚,感念他把信用捆绑于生命,还有一种莫名的哀愁,那就是他那种孤独的善良。

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善良。人之初,性本善。我们总是告诫自己或者晚辈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与人为善。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如此,其实世界上无论什么主义、什么宗教、什么信仰,只要能被人接受和认可,有生命力,都是“劝善”的。

孔乙己恰恰是一个从里到外都十分善良的人。他在咸亨酒店里经常受到“取笑”,大家取笑他读了一辈子书,竟然连半个秀才都“捞不到”(注意,鲁迅先生此处用的是“捞”,而不是“考”),大家还经常取笑他脸上新添的伤疤。面对取笑,面对这么多人拿他寻开心,他从来都是轻轻地辩解一番,说些“之乎者也”,也从来不与人争辩和吵闹。这种举动可以用无奈来解释,毕竟那些取笑他的人人多势众、力量悬殊,他无法进行抗争。但我觉得他之所以选择了“一笑了之”,更多的还是一个人善良的本性使然。

对待那些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他的举动更暴露了他骨子里的良善。那些孩子本来也是听到笑声赶来看热闹的,不排除里边有一些小孩可能也会学大人取笑他。然而,当孩子们围住他,“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可是孔乙己的茴香豆已经所剩不多,面对孩子,他只能看着豆子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孩子们便在笑声里走散了。

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景,只是温馨之中又透着悲凉。我们说,看一个人善不善?要看他怎么对待弱者。孩子相对于孔乙己,哪怕是穷困潦倒的孔乙己,也是弱者。给孩子们分享他十分有限的“茴香豆”,是一种本能的善念和善行。他做到了,其实周围还有很多人,诸如雅间里坐着喝酒的长衫客,还有大堂里的短衣帮,包括掌柜的,他们都是可以做到的,但他们都没有去做。孔乙己的善良就像一根火柴燃起的一束微弱的光,瞬间就淹没在鲁镇上咸亨酒店冷漠、麻木的空气中了。

然而,他的这种善良是孤独的。周围的人不仅没有对他的境遇有丝毫的同情,反而在拿他寻开心的事情上出奇地站在了一起,他一来,总能给大家“带来快活的空气”。我不禁要问,这些人人性里的善良哪里去了?还有那个掌柜的,十九个钱记了两年,他从来没有关注过一个老主顾的死活,念念不忘的只是他的一碗酒和几碟豆子的钱,掌柜的善良又到哪里去了?更有甚者是那个丁举人,按理说,他是一个成功的读书人,可仅仅为了几本书,便对孔乙己下了死手,打断了孔乙己的一条腿……

重读《孔乙己》,几多疑问,几多唏嘘,几多沉思。孔乙己的人生无可救药必然地走向了幻灭,虽然他心中的人生并没有幻灭。因为在他的心中,那些对文化的信仰、对诚信的坚守、对善良的坚持没有泯灭,即使生命结束,依然散发着微弱的光。[/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