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婚嫁何处[/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韩振远[/align]
家乡的婚礼场面热闹而独特,可谓中西合璧,有浓重的地方特色,又不失现代气息。新郎迎亲,骑高头大马,西装革履,伴着鼓乐来到新娘家。新娘着婚纱,持鲜花,离开娘家时,先上马,随后与新郎一起,在同样骑高头大马的伴郎、伴娘的陪同下,一路鼓乐鞭炮齐鸣,在新郎家门前下马,最后才是典礼仪式。参加过多次这样的婚礼,我发现新娘、新郎家距离越来越远,远到我们这一代人不敢想象的地步,异地联姻在我们这片封闭的黄土地上已成常态。春秋时期,我们这里是“秦晋之好”的故事发生地,如今,乡村青年的联姻,何止秦晋。我家就是这样,大女儿六年前出嫁,婆家在内蒙,距我家上千公里。前两天,北漂的小女儿告诉妻子,她有男朋友了,已到谈婚论嫁程度。妻子感叹,现在的女孩嫁得越来越远了。

与两个女儿相比,妻子娘家与我家,近得不能再近。

妻子娘家与我同村,两家距离超不过二百米。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好姑娘不出村。当年,岳父母之所以愿意将女儿嫁给我,并非我有多优秀,是考虑两家离得近,他们老两口年迈时女儿照应方便。更早的时候,姑姑也嫁在本村,与我家距离同样不远。本家七叔和七婶,两家距离才三十多米。我们村是个临近城镇的平原小村,二百三四十口人,同村婚嫁的至少有五对。婚嫁对象在周围村,距离不超过两公里的,有几十对。再远,婚姻半径也不会超过五公里。逢年过节,陪媳妇回娘家、走亲戚,或套上驴车、或骑自行车、或相携步行,吃完早饭去,悠悠荡荡,午饭后回来,到家也就下午时分,还可下地干半晌活。

乡村习俗最讲地域,像一潭碧水,不能融入其中时,或浮上来,或沉下去。村里人都姻亲套姻亲,极少有外地女人。谁家媳妇若娶自外地,好像是异类,说话口音、脾气、穿衣、吃饭都怪怪的,甚至连神情气色、走路姿态似乎都与当地不同,终其一生,总给人一种隔膜感。我岳母原籍河南新安县,十三四岁随母亲来到山西,如今嫁给岳父已近七十年,说话仍能听出河南口音,生活中也能看出不同于当地的习俗。我上小学时,有个同学母亲是个安徽人,当时三十多岁,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却始终不能为同村人接受,连干活、逛集都躲得远远的。后来,这位同学到婚娶年龄,媒人为他介绍对象,对女方父母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他妈是个外路人。言语之间,仿佛娶了外地女人,是个不可弥补的缺憾。

旧时婚姻半径的大小,与家庭状况和个人境况好坏,往往成反比。家庭条件越好,个人条件越优越,婚姻半径越小,反之越大。我祖父曾有过三次婚姻。第一次娶得是富贵人家姑娘,岳家在镇北四里,成婚后,有了我父亲和一位叔叔。第二次成家时,因为是二婚,又有两个孩子,继祖母娘家不光经济状况差,还离得远,在镇西十里;第三次成婚,家道中落,祖父本人已年过三十,岳家的光景更差,与第二次婚姻相比,婚姻半径虽没扩大多少,却上了镇北的峨嵋岭,若以现在论,等于娶自贫困山区。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这种状况仍没有改变。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农村青年,婚姻半径很少超过五公里,古老的村落里,几乎看不到年轻的外地女性。偶有谁家孩子在外地工作,带回来个外地媳妇,乡邻会像看大熊猫一样稀罕,当面夸赞,回去后却阵阵窃笑,说饭也不会做,鞋底也不会纳,仿佛娶回来个灾星,以后必会败家。

厚重的黄土地,培育了一方民风,同时也将一方百姓死死拴在土地上,形成一个封闭的姻亲圈。村人婚嫁只能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寻寻觅觅,说媒拉纤的,多是邻里乡亲。他们的生活范围就那么大,往往是一个姑娘嫁到某村,又会将该村的姑娘介绍到娘家村里,两村数辈人之间,发生婚姻关系的很多。文学作品中,媒婆的形象不太好,伶牙俐齿、坑蒙拐骗,不知有多少乡村青年因媒婆毁掉了美好爱情。实际在乡村,说媒被认为是积德行善,并无职业媒婆,文学作品中描述的媒婆,不过是古道热肠的乡村女人。她们的生活范围仅限于本乡本土,并不一定能说会道,掌握的婚姻资源有限,婚介对象不过是姻亲朋友圈内的青年男女。她们成人之美,也毁人之爱,成就姻缘,也毁坏爱情,但乡村离不开这些人,青年男女婚姻大多由他们撮合而成。

当年,我与妻子的婚姻就是由同村女人说合的。说媒的女人大我两辈,属祖母级,实际很年轻,结婚还没几年,才二十多岁,是个腼腆俊秀的女人,与生人说话都脸红。我与妻子同村,一天三晌在一起干活,知根知底,经她两面说合,等于捅破了那层纸,水到渠成。岳父母同意女儿这桩婚事,原因是两家离得近,可相互照应。令岳父母没想到的是,高考制度恢复后,我上了大学,本来门当户对的姻缘,一下变得不对等。我们已相处多年,却还没有结婚,岳母担心这桩婚事不能成,连看我的目光也与以前不一样,不再那么挑剔,带上几分疑惑,又有几分担忧。在岳母战战兢兢的期待中,我们结了婚,岳母又有了另外一种顾虑,担心我将她女儿带进城里。虽然我工作的小城,离村子只有二十多公里。结婚十多年后,我在小城有了住处,一家人迁过来。回想父母的初衷,妻子每隔几天都会回去看望两位老人,岳母还是感叹:当初,同意你们订亲,就是因为两家离得近,谁知道后来离这么远。仿佛我能娶她女儿,与我这个人没关系,是沾了两家距离近的便宜。

改革开放后,村里不时出现嫁娶远方的婚姻。每当有男孩领回外地媳妇,村里女人照例像看稀罕一样,赶过去看。若是女儿嫁往外地,无论男孩有多优秀,当父母的都显得很无奈,好像从此会失去女儿。近几年,异地婚姻更多。晋南民风尚文,父母望子成龙,自己再受苦,也要让孩子读书上大学。带来的结果是,孩子毕业后工作不一定有多好,男孩也说不定会带来个外地姑娘,女孩就不定会嫁往外地。这些婚姻有的跨省,有的跨市,还有个别跨国的。每年春节期间,村子里好像是各地女孩的T形台,展示出不同风采。我算了算,小小的村子里,娶外地媳妇的男孩,竟有二十多位。这些女孩光鲜亮丽,只有春节那几天,在村人眼前一闪而过,模糊得像个影子。嫁往外地的女孩更多,嫁出去了,好像从此消失,只有当父母收拾行囊,准备外出看女儿时,村人才想起这女孩的存在。

我家兄弟六人,子侄辈十一人。我们这一代人成家,婚姻半径没有一位超过三十公里。我在家行三,与大哥年龄相差十多岁,婚姻半径最小,不到二百米。六弟与我年龄相差十多岁,婚姻半径最大,跨了县,也不过二十多公里。子侄辈中,大哥有三个孩子,大侄儿和大侄女属六零后,比六弟还年长。另一位侄儿属七零后,与六弟年龄相差无几。三位侄辈婚姻半径也很小,全都婚嫁当地。其余几位子侄辈结婚时间都在2000年之后,婚姻半径似乎在一轮轮扩大,二哥的孩子娶得是一位桂林姑娘;我女儿婆家内蒙;四弟的女儿是跨国婚姻。大侄女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当过几年兵,复员后远去西藏拉萨创业,自己开了家宾馆,打拼不过三四年,领回个苗条秀丽的贵州女孩,如今已结婚生子。大侄儿是个下岗工人,有一儿一女,女儿北漂数年后,远嫁云南。婚礼后数天,携新婿在老家镇上请客,我赶回来,刚下车,远远望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拄根拐杖,颤颤巍巍,朝饭店走来。走近看,是嫁在同村的姑姑。老太太已八十多岁,腿脚不便,嫁出去六十多年了,依然为娘家人操心。娘家无论大小事,总要赶来,以姑奶奶身份,指点不到处。对于家里这么多异地婚姻,老太太说,只要娃满意,远近都一样。

这些年,参加过多次年轻人的婚礼,发现异地婚姻占了大约三到四成。他们相爱的媒介不再是村里的媒人,而是开放的社会环境。父母们发现:读书越多,婚姻半径越大,社会越开放,孩子们追求幸福的空间就越大。儿女婚嫁何处?父母们越来越迷茫,但他们认定了一点,距离再也不能成为年轻人婚姻的阻碍。

作者:韩振远,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曾获郭沫若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等多种杂志选载,出版各种散文集十余种。[/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