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挂 画[/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运城作者:袁省梅[/align]
筱嫦月常说,她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从前的她什么样呢?从前的她爱戏如命,戏比天大。人们觉得,现在的筱嫦月虽是一团之长,也依然跟从前一样,爱戏如命,戏比天大。筱嫦月听到这些话,只有苦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让筱嫦月没有想到的是,从羊凹岭敬老院演戏回来,她真的不是从前的她了。

门外的车喇叭嘟嘟地响了好一会儿了,筱嫦月盯着手机还是一动不动。她在等丈夫的短信。早上,她的微信里收到朋友发来的一组照片,照片上全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手牵手的,搂肩搭背的,面对面的,有的在大街上,有的在餐桌边,每一张上的两个人,都是幸福快乐的模样,每一张上的两个人,也都是你侬我侬、恩恩爱爱的模样。那个男人,是筱嫦月的丈夫,是朋友嘴里的赵总。那个女孩,却不是筱嫦月。丈夫说是去上海出差,这背景分明是成都的宽窄巷子啊。

筱嫦月心说,这女孩比我女儿大三两岁?或者是,小两三岁?

筱嫦月心说,怎么会这样?

筱嫦月心说,这唱的是哪一出?

司机老张进来催问筱嫦月啥时候出发时,筱嫦月坐在桌边一动不动,把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似乎是要把手机捏碎,把那些照片捏碎。她真想给老张说取消这次演出,她不想演出了,一下也不想演出了。然而她知道不能。十四岁进了戏校,十六岁进了剧团到现在,哪一次的演出她落下过呢?如今她是团长,何况今天去羊凹岭敬老院的演出是早就答应柴院长的。

羊凹岭敬老院的在老爷庙的二楼上。老爷庙坐北朝南,戏台坐南朝北,正对的就是老爷庙。敬老院的二层是南北走向,应该是西楼了。筱嫦月他们到了时,戏台上已帷幕低垂,台下坐了好多观众,有老人,也有村里的媳妇和小娃娃。从艺几十年来,羊凹岭方圆百十里大大小小的乡村舞台,似乎是,没有她没登过的。[/size][/font][font=宋体][siz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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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4]只是羊凹岭新建的舞台,她还是第一次来,当然,新建的老爷庙以及西楼的敬老院她也是第一次看见。稍作休整后,按照惯例,筱嫦月带着团里人员到关帝庙拜了关帝老爷上香、跪拜。大家离开后,筱嫦月在关帝庙多待了一会儿。看着高台上的关帝,赤面长髯,战袍金铠,虎头战靴,目光炯炯,似在凝视远方,又似在注视着她。[/size][/font]

[font=宋体][size=4]筱嫦月看着,心头闪现出一个人来,师傅。师傅常说,心静,才能演好戏。师傅还说,宁可不演,也不要应付。筱嫦月的心颤了一下,合手弯腰再拜了三拜,转身离开关帝庙。

筱嫦月来到戏台边的小房间化妆、换衣。她主打的《红娘》《拾玉镯》《苏三起解》,都没有唱。心里还装着那些照片,这些个才子佳人缠绵多情的折子戏,她就不想唱。她唱了一出《三娘教子》。

“心难过,泪如梭,王春娥黄连入喉苦难说……”

筱嫦月粉袖飞舞,台步轻盈,唱得凄恻婉转,清韵悠扬,在暖暖的秋阳中就给人格外痛惜,仿佛身处其境,一心管教顽皮的孩子。这就是筱嫦月。这么多年来,她一旦登台演出,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苏三、红娘、三娘了。

唱完,她本不想再上台,然而台下的老人们却喊着要看她的《挂画》。一位老人讲,以前的人们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现在我要说,看了筱嫦月的《挂画》,三天不寻馍饭。周围的人们哈哈大笑,纷纷点头称道。人们又说起了筱嫦月的戏了。

筱嫦月在房里隐约听见人们的嚷喊和议论,心里却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挂画》《挂画》。当初要不是为了他,她能下苦工练跷功?他呢,为了讨好她,得到她,费了多少心思啊。[/size][/font][font=宋体][siz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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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4]可是,为什么要可是呢?流金岁月若是一直地如泉水般叮咚向前流淌,不偏移,也不攀高,一直地,顺着自己以往的岁月过下去,多好。如今呢?手机还是没有回音。筱嫦月咬紧银牙,恨恨地想,唱一出《秦香莲》:陈世美贼子心肠狠……才解我心头恨哪。

敬老院院长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嗫嚅着,筱团长,你看这……

筱嫦月摆手叫他不要说了,她知道他要说啥。这次的演出是敬老院院长请的,筱嫦月怎么好驳回他的面子呢?况且,台下老人们的热情如此高涨,她怎么好委屈了老人们的心?她笑笑,对院长说,那就《挂画》吧,我要对得起老人们的热情呢。

梆的一声,梆子敲响了,帷幕徐徐拉开。筱嫦月舞着水袖,踩着三寸金莲般的跷鞋袅袅娜娜出来时,台下的掌声响了起来。河东的老百姓爱看戏和不爱看戏的,看起《挂画》来,却没有一个不喜欢的。[/size][/font][font=宋体][siz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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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4]《挂画》的好看点在演员的跷功上。演员穿着特制的跷鞋在圈椅的扶手上、椅背上要来回跳跃,这跳跃要表演出险象环生,还要准、稳,显得又轻盈又俏皮,把一个听说心上人到来的少女站在椅背上挂画时的欢喜心情,小小女孩按捺不住的想见到心上人的急切心情,要以这种艺术的手段,活脱脱地展现给观众。[/size][/font]

[font=宋体][size=4]掌握娴熟的表演技巧是主要,还必须排除别的心绪,一心一意只想着戏,甚至是要把自己变成那个可爱的少女。这些,筱嫦月早已熟稔于心了。然而筱嫦月扮演的含嫣要跳上圈椅挂画时,台下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停!

响声雷动,裂帛般惊呆了台下看戏的人,台上的筱嫦月也如中了定身针一般呆呆地看着台下的那个人。

只有帷幕后的乐队还在不知情地吱吱扭扭。

院长跑过去,搀扶着那人,摆着手示意筱团长继续。

然那人甩开院长的手,仍然大声喊叫,不叫筱嫦月演。

台下乱了,台上的乐队停了。

戏园子里,只有那个女人疯一样地蹦跳,嘴里呜呜啦啦不知在喊叫些什么。

筱嫦月走到台前,仔细一看,“啊”地大叫一声,回到后台脱了跷鞋,也顾不上换下戏装、卸了妆,就抓着戏裙、甩着宽袖跑下了台子,径直跑到疯女人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娥姐姐?”

那女人却不理会她,指着戏台子,自说自话道,《挂画》是娥子的,哪个也不能唱!《挂画》是娥子的,哪个也不能唱……

疯女人的话说得囫囵不清,旁边的人都摇着头纳闷。筱嫦月听懂了。院长指着头,悄悄地告诉她,这女人的头脑有毛病时,她的泪水如檐口的雨水般哗哗地流淌了下来。

这个女人是她的师姐筱娥月啊。

28年前,筱嫦月、筱娥月同时拜在蒲剧名家筱蕙香老师的门下。筱嫦月的天赋好,唱腔好,可筱娥月能下苦,也勤奋,经常里,大家都收工了,筱娥月还要自己练一会儿。[/size][/font][font=宋体][siz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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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4]终于,《挂画》这出戏成了筱娥月的专属,除了她,谁也不能演,谁也没有她演得好。她演《挂画》,无论唱作,尤其是跳上椅子的跷功,团里更是没有人能比得了的。这样,剧团不管在哪儿演出、演多少场,筱娥月的《挂画》都是保留戏,也必定是开台戏。筱嫦月记得很清楚,自她们上台以后,师姐就一直霸着圈椅,演一场她上一场。[/size][/font][font=宋体][siz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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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4]她上场,观众就挤满了台下,叫好声就响彻了戏园。筱嫦月不服气了。筱嫦月如何服气啊,俩人年龄相当,又同出一门,有师姐,自己何日能熬出点名声?她认为闷不吭声的师姐实在是太霸道了,师姐是要吃独食是在有意的压制她啊。筱嫦月跟当时正追求她的赵主任现在的赵总一说,赵主任叫她放心,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为你扫清一切“拦路虎”。

是第二天吧,筱嫦月记得很清楚,师姐打了一瓶开水提着走时,暖瓶的底忽然脱掉了,一瓶开水哗地洒了下来,直直地浇在师姐的小腿上、脚上。后来,她问过赵主任,赵主任说他怎么会干这么低下幼稚的勾当呢?他明人不做暗事。[/size][/font]

[font=宋体][size=4]赵主任拥抱着她,轻声说,这是老天在帮助你的啊,老天让你成为蒲剧名角,别说一个筱娥月,就是两个三个十个八个,也挡不住。她想也许真的是上苍不佑师姐。这些年来,筱嫦月没有去找过师姐,也没有打听过她的生活。说到底,她的心里还是有愧啊。

筱嫦月只是没想到,师姐的腿脚烫伤后,因为暂时不能演出,她的精神上竟然出了毛病,被她父亲领回去后,再没有登过舞台。后来,筱嫦月经常想,如果师姐的腿脚没有烫伤,师姐一定会如师傅一样,甚至如师傅的师傅一样,唱出很大的名气吧?然生活不能假设,生活不允许虚拟语词存在。生活是一只灌满开水的暖水瓶,浑圆完整的时候,给你丰足让你踏实,一旦碎了,便是满地亮晶晶的碎片,每一片都会刺得你流血。[/size][/font]

[font=宋体][size=4]筱嫦月握着师姐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师姐、师姐”地叫。师姐甩开她,跑到化妆间,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水绿色的衫子披上,不顾筱嫦月和众人的拦阻,跑上了戏台。筱嫦月看师姐迈着碎步,舞着两条长长的水袖,如飘在水上一样,又轻盈又俊俏,边舞边唱:嫦娥啊,春去秋来十八载,今日里心儿跳荡却为谁……

筱嫦月站在台下,听着那一声声婉转幽咽的唱腔,看着那白生生的两条水袖如两团乱云,一下一下,似乎是,都朝着她扑打了过来。[/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