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发现高头村历史档案[/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毕星星[/align]
前几年回乡,我在村子里发现了高头村保存的本村档案。

发现档案是一件很意外的事。一天在村委会闲谈,和村主任聊起,听他说有这么些留下的老业。“老业”是运城当地对于前辈家业的叫法,我当即看了一下,就在靠墙的一排躺柜里放着。几十年前,村里人家习惯使用这号家具,木板很厚,盖子半开,开了锁,外拉,斜靠墙,庄户的衣物、被褥,平时都放在里头。[/size][/font][font=宋体][siz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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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4]木柜厚重结实,合上盖子,足可以躺下一个人,在农家,经常被当一张小床用。来了客人,炕上睡不下,铺一床褥子,对付一下。半大的小子不愿意睡炕了,也会独自卷着铺盖睡到这个平柜上去。大柜子,是农家一件像样的家具。

村主任掏出一叠又一叠的文件资料,我有些吃惊。一本一本的白纸、表格,装订了,码放好。一袋一袋个人专案,用牛皮纸包裹了,按照类别,分别摆放。年代久了,纸张都变了色。装订的书钉早已经生锈,和纸张粘在一起,取不下来。几十年前的白纸,质量很差,早已经变得脆黄。有潮湿霉变的,边角显示出水印漫漶,黑色的斑点。可以看出,几十年的光阴,岁月一点一点侵蚀,这些隐藏在暗地的记载,沉默地坚守,仿佛在等待云开见天。

查阅这一批档案,起自1964年“四清”运动,终结在上世纪80年代初平反冤假错案。

档案的一大部分是运动的过程记录,比如《四清运动中社员讨论会议记录》《干部与群众见面会议记录》《高头大队群众忆苦思甜材料》等。需要说明的是,每一份材料,都是一册装订好的文件册,厚达几十页。另一部分,就是个人专案,每人一个档案袋。有的档案袋有几十页一百页以上。这一批个人专案,共有117份。

60年代那一代成年人的历史,大体上要追溯到上世纪40年代甚至更早,所以文件记录的历史期限要长久得多。村庄的历史、个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百年以前。因此可以说,这是一个村庄的百年史。100年来,一个村庄怎样走过来,这里有确切的记录。

我跟村主任打了个招呼,要了那一部分个人专案,几年来曾经详细翻阅过。这些记载的人,很多我都熟悉;记录的事情,很多我都听说过。可以说,档案在我,是一部活的历史。每一页文字背后,都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围绕着档案,我开始做田野调查。几年来,我写过一些相关文字,引起反响,外界开始有专家注意这些档案。这些文字首先在我的村子里流传阅读。[/size][/font]

[font=宋体][size=4]网络兴起,网上传阅更加快捷。每当回村,总有乡亲热情地和我交谈,说我哪些写对了,哪些写错了,哪些不准确。这些越发拉近了我和乡亲们的距离,觉得我对村子还有些用处,我做的事情还有些意义,这让我很欣慰。

这些档案内容,少量的是工作队记录,大量的是农民手写。乡亲们都没有怎么上过学,也不懂官方档案记载的规矩,所写很随便。这个写法,让档案记录丰富多彩、生动活泼。农民由着性子写,却也记录下了许多生活实景。[/size][/font]

[font=宋体][size=4]时常看着看着,不由得发出会心的笑。这样一来,这些农民自己的记录,让档案不仅有了政治史意义,也有了社会史、文化史、风俗史的价值。五十年前乃至更早的乡村社会是什么样子,档案能够提供切实的文字证明。

官方保存的档案,基层的就是县一级的档案馆了。乡村档案,恕我寡闻,很少听过,山西有一些集体化时代的农业社档案,也就那么几家。村庄的档案,我这个村子不敢说独一份,总归是相当珍稀。

五六十年以来,国运沧桑,变幻莫测。这些档案怎样躲过若干次劫数,存留了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看乡亲们并没有史上标榜的许多高尚宏伟记录历史的抱负,更多的还是那种“敬惜字纸”的文化习惯。[/size][/font]

[font=宋体][size=4]在乡亲们眼里,纸上一旦写上了字,就不同凡物。写字的纸是神圣的,不可随意损毁。为什么没有卖了废纸?为什么没有随手抛弃?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古老、传统的习惯,让这些文字躲过了一场又一场可能的出卖抛弃,大队、村委,一代一代班子交接,竟然奇迹一般保留了下来。

回忆保存这一批“文物”,还是有一些险象让人后怕。记得头一回看到这些文件册,翻查一遍之后,我和村主任又小心翼翼把它们放回躺柜。我没有好意思向村主任开口借阅。几天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向村主任说了我的意思。他带我重新打开村委会办公室,一进门就发现躺柜没了。当时我心里一沉,暗叫大事不好。我们仔细翻查,终于发现躺柜丢了,档案还在。[/size][/font]

[font=宋体][size=4]原来小偷要的是柜子,这些文字他并没有兴趣。无知的小偷手下留情,对我来说这不啻盗椟留珠。长吁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又想到,五六十年间,这一批文件不知经历了多少偶然和必然,躲过了多少擦身而过的灾难,才得以保全。也是命该如此吧,得遇一次又一次侥幸,感谢苍天护佑。

六月那次回乡,是新任村主任招呼的。县乡要实施文化记忆普查,登记各村的历史文化名物。旧物如织布机、纺车、磨盘碾子,旧迹如关帝庙、娘娘庙、老戏台,如有存留,一律登记造册呈报。还有口头歌谣传说等,属于非遗吧,也要搜集保护。村主任想让我出个点子,搞个策划。我立刻想到了这一批档案。我以为这一份文化遗产,和乡村的诸多文化遗迹相比,有个性、有价值。[/size][/font]

[font=宋体][size=4]高头村本来就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如今,补充上这一段,村子的历史形象会更加完整、更加丰富。有远景、有近景,打造一个历史文化名村,资本雄厚多了。

村委会召集大家开会,听了我的意见,随后,按照上一个班子的交接手续,又一次打开仓库寻找,这一批尘封的档案文件,重新呈现在大家面前。

我拍照了一些文件册封面。至于内文,存量太大,只有以后慢慢查阅。

上一任村主任,在职10年。新任村主任今年上任。

从上一次档案得见天日,又是10年过去了。

乘乡村记忆普查的好风,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能让它尘封在一个角落,再也不能让它灰头土脸,埋压在岁月深处。

从上世纪60年代起,我记忆里的村支书或者村主任,有毕迺荣、南兆瑞、李立、南文平、毕星常、南安稳等,在村里,都叫他们小名,付孩、家孩、呆孩,新任村主任叫南国峰。

一任又一任,班子换了,村主任换了,档案还在。

历史就这样接力,文化就这样存续。薪火,绵绵不绝。

高头村,了不起。[/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