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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老屋·老妈·老狗——王文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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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2 11: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老屋·老妈·老狗

王文平

母亲坐在小椅上,脸朝西南方,眯着眼睛把头斜靠在右肩头上打着盹儿。旁边,猫熊蹑收着细碎的步子踱过来,站定了,偷偷地打量着母亲。大概睡着了吧?猫熊这样想着,于是把身子朝下一弓伸了个懒腰,嘴巴夸张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缓缓地把前爪向前一伸铺在地上,有些费力地一扭身子,后半身随之慢慢地斜躺了下去。即将挨地的瞬间,扑通一声,一下子窝倒在地。


猫熊顾不得疼,抬头瞅着眯着眼睛打盹的母亲,眼神里滑过一丝惊恐,担心自己猝然倒地如果惊到了闭目养神的主人,肯定又要招来呵斥了。母亲似乎并没有在意猫熊的到来,也没有听到倒地的声音,依旧眯着眼睛,头枕着肩膀靠在小椅子上,一副正在做着梦的样子。此时,暖暖的太阳斜斜地照在老屋的院子里,照在母亲和猫熊的身上,画面温暖且平和。

“卖菜喽……收破烂喽……”巷子里破三轮突突突地吼叫着,夹杂着小商贩间歇的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悠悠地鼓漾着母亲有些笨了的耳膜。每一声吆喝,猫熊都会把头从匍匐着的前爪上抬起来,眼睛盯着墙头或大门口,支棱起耳朵,耐心地听一会。等吆喝声远去了,瞅一眼主人,看看没什么反应,便把头一低,依旧放在伸直了趴着的前腿上,偏着头,睫毛忽闪几下悠悠然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近段时间以来,母亲总是说:猫熊老了,耳朵背了,你不大声喊它都听不见。这狗也有意思,和人一样,越老越精了。以前的时候,只要有人从巷子里路过,它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来咱家,扑到大门上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现在你瞅瞅,巷子里再大的声响,它只是支棱起耳朵,听着,只要不是推咱家的门,它才懒得叫呢。如今还馋得不行,不敢见你手里拿个好吃的,觍着脸跟在你屁股后面。呀呀呀,你不知道,不给它扔一些吧,你瞅它的脸,耷拉着眼角盯着你,一副哀求讨要的凄惶模样,怪惹人可怜见儿的。扔一些吧,它吃了还要跟着你,你走哪它跟哪,讨厌得很哩。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散漫着的光柔柔地照在这座略显幽静的小院里。小院里两棵落光了叶子的老香椿树把枝杈突兀地刺向高远的天空,粗糙的树皮干裂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皱纹间或还有几十处横斜着的刀痕,这些刀痕是父亲年轻的时候用镰刀划下的。听老一辈人说,香椿树皮太紧,春天来了,不用刀子在树身上划些口子,待到夏天叶子葱茏的时候,几场大雨过后,香椿树就会因为根部水分吸收过快,树皮绷得太紧而憋死。能不能憋死谁也不知道,反正老一辈人传下来是这样说的,村里人就都这样,每年开春后,家里的男人都会拿刀在香椿树身上随便划些口子。有没有用,从来没有人去深究。

阳光太过暖和,母亲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有那么一会儿,三轮车的突突声和小商贩拉着腔调的吆喝声不知不觉消失了,谁也没有留意这些声音具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总之,一切有声音的都随之消失了,屋里屋外包括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树梢也静悄悄的,静得能听见趴在地上的猫熊从喉管里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母亲动了一下,半眯着眼睛慵懒地打量了老屋一圈,陈旧的院墙,漆皮剥落的大门,低矮的伙房,有了些年岁的香椿树,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旁边趴在地上发着轻微鼾声的猫熊身上。这鬼东西,真是讨厌,像个娃娃,就爱在人跟前蹭。母亲这样想着,嘴角泛着一丝笑意又闭上了眼睛。

母亲的眼前似乎有自己的影子走过,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影子了。母亲看到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村里的媒婆扭着臃肿的腰身走进娘家,“呼啦”一声掀开门帘,瞅了几眼正在纳鞋底的她笑着对母亲说:哟,几天不见,咱女子又俊了。过了年就十八了吧?不小了,是时候该找个婆家了。我知道姚村有一户人家,小伙子在城里念大学,比咱女娃子大几岁。男人嘛,就要找比女子大几岁的,知道心疼人。娘说媒婆:大两三岁行,差五六岁万万不行的。


媒人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好我的亲妹子哩,老姐还能哄你呀,哄你我还嫌造孽哩。小伙子我见过,就是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人模样可精神了。要是不忙的话,你这两天让掌柜的到姚村先打听打听,打听好了,老姐再和你仔细说说后面定亲换帖的事。

打听也就是走个过场。旧时候的人都讲究宁刨十座坟,不拆一门婚。逢有人问谁家小伙子女娃子的事情,村里人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净拣好听的说。几天后,媒婆再次来到娘家,敲定了见面的日子、见面需要交换的礼物。第二天早上,母亲和男的见了面,婚事就定了下来。事实情况和媒婆说得差不多,人挺精神,还念大学,家境也还行。临近结婚的时候,有一回媒婆当着娘的面“鼠娃鼠娃”地喊男的,娘听得猛地一怔,抬头正和母亲目光相遇。娘和她心里同时犯嘀咕,媒婆叫他鼠娃,这小伙子肯定是属鼠的。母亲在心里计算着,娘把手塞进袄兜悄悄地掐着手指头默算着,我女属马,男人属鼠,哎呀不好,比我女大六岁呢,这可咋办?

晚上娘问她,今个媒婆喊鼠娃,这男的肯定是属鼠的,比你大六岁,你心里是咋想的?母亲抬头瞄了一眼娘,把细细的针在头发里跐了两下,对着厚厚的棉子鞋底使劲地扎了进去。针尖穿透鞋底,戳到了母亲的食指,母亲不由得“哎呀”一声丢了鞋底,拿手使劲地捏住指尖蹙紧了眉头,嘴角丝丝地抽着凉气。娘吓了一跳,急忙从炕墙上拿起洋火,对着灯芯从侧面抠下点黑皮,掰开母亲的手,对着冒血的指头尖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洋火皮贴在流血的地方,又轻轻地捏紧了,这才嗔怪地说,你看看你,咋就这么不小心?行不行就说句话,你要是愿意,我也不说什么。见面的时候你爹也说了,不管别人家大人是怎么的,咱屋里只要你心里愿意就行,我和你爹不掺和。母亲装作手指头疼得咧着嘴说,娘,人家手流血都疼得不行了,你还一个劲催说这事干啥?

男人后来就成了我的父亲,而且果然比母亲大六岁,但母亲觉得只要人好,对她好就行了,大两三岁和大五六岁又有多少分别呢?结婚的那天,母亲哭了,哭得几乎立不起身子。母亲的娘也哭了,比母亲哭得还厉害。吹鼓手卖力地吹着唢呐接母亲出门的当儿,娘和母亲抱在一起,娘的眼泪把她的大红绸子棉袄都洇透了。姑姑姨姨抹着眼泪劝着哄着把母亲和娘拉开的时候,母亲揉着哭得红肿的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爹,要和爹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这才发现平时看着木讷的爹早已不见了踪影。第二天回娘家的时候,母亲才知道,爹听见喜庆的唢呐声响起,早已是泪眼滂沱,趁着没人注意,跑到村外祖坟旁偷偷地抹眼泪去了。

婚后的日子幸福且平淡。一年后,母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起名叫和平,刚出满月就夭折了。那时候有个说法,如果生下孩子夭折了,那就要抱养一个,以后生下孩子就能成了。抱的谐音是保,也就是祈求老天爷保佑自己亲生的孩子。第二年,在好心人的撮合下,母亲在本村抱养了一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大姐。说来也怪,自从大姐来到我家,母亲三年一个,连续生了五个,一个个都精神得像小老虎。

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的母亲动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时间过得真快,大姐出嫁了,二姐出嫁了,大哥考上大学,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母亲当上奶奶了。我木匠手艺学成了,能给家里挣钱了,结婚了,母亲再一次享受着当奶奶的劳累和喜悦。后来,三弟和四弟相继结婚成家,兄弟姐妹六个小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美。父亲时常搬一把小凳坐在村口掰着手指头和一帮老头说:我家宝红,去年买的还没穿烂呢,今个回来又给我和她妈买了一身衣服,走的时候偷偷给席片底下压了一千块钱;我爱红,把家里打扫了不说,还把茅粪都担到地里了;我永红……我丽霞……大女婿二女婿的好也时常挂在父亲的嘴边。为此,父亲没有少挨母亲的数落:你呀,你不听人常说父不夸子母不夸女吗?你见过谁一天天把娃子的好挂在嘴上?父亲把眼一瞪说:我没说我娃好呀,我说咱几个娃媳妇都好都孝顺还不行?明明就是好,还不让人说了?然后,父亲又掰着手指头把女婿媳妇的好齐齐地给母亲重复一遍,最后打个哈欠总结性地来一句:想不到我六个娃子,年轻时候累得没黑没明的,老了老了要享福啦。

母亲常常这样对我们说:你爸呀,就是没福,你们都成家立业正该他享福的时候,他却走了。唉,母亲摇着头又像是安慰自己说:要说你爸后十年也享了几天福,一天给人说老大老三在城里买下房了,老二盖了新房买下车了,这个媳妇给钱,那个媳妇给买穿的,要是能再活几年,看见晗晗有媳妇了,端端谈对象了,你西安买下房子了,馨子岐子考上大学了,还不知道你爸要高兴成啥呢。唉……母亲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幽幽地叹一口气:老天爷要叫他走,谁也没办法留住呀,你爸真是没福。

猫熊支棱起耳朵,随即站了起来,跑过去对着大门汪汪汪一阵狂叫。紧接着哐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男人在外面喊:姨,你家的狗卖吗?

母亲稍稍一抬身子,左手撑着椅子面,右手抓住椅子扶手,使着浑身的力气才缓慢地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对着狂叫的猫熊呵斥一声:后头去。猫熊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又扭头看了看大门,折回身子耷拉着眼角,极不情愿地向屋后挪去。等猫熊走远了,母亲才对着大门口说:不卖。

姨,给你三百,卖吗?

都说了,狗还看门呢,给再多钱我都不卖。

大门咚的一声拉上了,几秒钟后,老屋恢复了刚才的寂静。母亲看了看太阳,天空瓦蓝瓦蓝的,只是天边有几朵白云,太阳斜过去了些,刚才打盹的地方已经罩在房子的阴影之下。母亲提着椅子背,往东挪了几步,走进暖暖的阳光里,又瞅了一眼瓦蓝的天空,估摸着太阳和房屋光影的距离,又往东挪了挪,这才重新坐回小椅上,看着后门口的猫熊说:你一天天馋的,哪有那么多好吃的让你吃呀?熬得香香的小米玉米糁都不吃,你说你要吃啥?现在她们不在饭店上班了,没人给你拿剩饭剩菜了,你还是那样馋,还不如把你卖了,我也少操些心。

猫熊站在后门处,嘴边上的毛已经花白,几根白的发亮的胡子显得有些刺眼。它讨好地摇着尾巴盯着母亲静静地听着,眼睑下垂,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母亲数落了几句,自顾自地笑了:你个赖皮,说不说脸不红不绿的,卖了还叫人心疼呢。猫熊像是听懂了母亲的意思,蹑收着脚步一颠一颠地溜到母亲脚下,蹭了蹭裤管,扭头朝上看了一眼母亲,收拢住前腿向前一滑,这才把后半截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黄昏的时候,我去老屋陪母亲唠嗑。母亲说:也不知道谁说咱家的猫熊要卖,下午又来了个,我没让进门就打发走了。你说这伙人讨厌不讨厌。我又没说要卖狗,这几天咋天天都有人过来问咱家的狗卖不卖。你哥前几天还打电话说,猫熊实在不吃红薯小米玉米糁的话,他就回来买袋狗粮,咱总不能眼看着猫熊饿着肚子受屈,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哥还千叮咛万嘱咐我说,死活都不敢把狗卖了,猫熊在咱家十几年了,有苦劳也有功劳呢。自从有了猫熊,我出去不用锁门,晚上睡觉不用关门,白天在家有个说话的,黑了还能给我壮胆。就凭这一点,让我卖我都不舍得。

不卖,病死了咋办?我问母亲。

死了就埋到咱屋后。母亲说。埋的时候坑挖得深点,给猫熊头上买一顶帽子,嘴边放一副碗筷,里面舀半碗粥,放一块馍,找些小娃衣服盖在狗身上,这样下辈子它就投胎托生成人了。再别让它托生成狗了。你看前一阵子,它得了肠胃炎,肚子都饿成一条了,眼泪哗哗的,又不会给你说,再难受只能受着,看着让人心疼。多亏你买了几盒庆大霉素,一瓶大安片子,天天和着鸡蛋清给它灌,这才救活了一条命。要不然,唉……那天你过来的时候,猫熊趴在院心,眼瞅着你来了,只能盯着你,试了几次想站起来都没能站起来,尾巴只好在地上轻轻地摇了几下,像是给你打招呼说:不是我不迎接你,是我肚里难受得不行,好些天都不能吃东西,身上实在是没力气了。母亲问我:搁在你头上想想,猫熊都病得快不行了,浑身没一点劲了还强打精神给你摇尾巴,你说你心疼不心疼?

正说着,大哥电话来了:妈,在看什么电视呢?

河南豫剧《常香玉》。

猫熊今个吃了多少?

今个吃得不少。早上我煮了些肉皮拌在玉米糁里,它一顿就吃了半盆子。我害怕把它吃撑了,剩下的半盆盖住了,下午的时候又让它吃了些。你不知道,今个又有收狗的来了,给三百块,你说卖不卖?母亲看着我故意问。

不卖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猫熊在咱家都十几年了,再说还那么乖,看门那么好,怎么能卖了呢?大哥又是一阵子叮咛。

母亲笑着说:不卖!我刚刚都和文平说好了,再过几年,狗老了,就在咱屋后挖个坑埋了,埋的时候给狗戴一顶帽子,放一副碗筷馍馍,身上盖个小娃衣服,下辈子的时候,咱家的猫熊就投胎托生成人了。

老屋里,陈旧的院墙,漆皮剥落的大门,低矮的伙房,有了些年岁的香椿树,还有老狗猫熊,忠诚地陪伴着守护着年迈的母亲。院心里,暖暖的阳光穿透香椿树的枝杈,留下斑驳喑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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