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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飘逝的家戏(散文)——程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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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23 11: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飘逝的家戏

程泰民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的家戏在前几十年是相当像一回事的。

我们村是中条山五老峰下一个相当古朴而又文化底蕴深厚的村子。

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记忆里的村子像一座小城池,四周原是有村墙的,村墙虽是土夯的,但高大结实,相应配有东南西北四座拱形大村门。在村墙之内,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狭窄土路把村子劈成四块,通过四座村门与外界连接,是村子主要的巷道。村北头茂密碧绿的芦苇荡和村南头古色古香的戏台遥相呼应,是村人眼中亮丽的两大景观。

故乡的一辈辈庄稼人就在这样的空间里,以务农为主要谋生手段繁衍生息代代相传。村民们不但需要吃饱穿暖,还需要精神生活。而精神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看戏——看本村的民间艺术家演的家戏。

追溯到村里的上一代甚至上两代人,其中演艺方面的人才群星灿烂,在乡亲们记忆中很是鲜活。

先说演员。著名的小生首推增提,他是天生的演员料,听说他曾师从著名蒲剧表演艺术家阎逢春,但受不了苦半路跑回来。虽然如此,他的名声也一样被镀了金,村人说起来仍然是羡慕的口气,因为他毕竟见过正经师傅。男扮女装搞反串的旦角演员有安得、常娃。老旦有守臣。小旦兼青衣演员有灵芝、妞万、社香、淑英,不但模样是一个赛一个,而且演技好,堪称四大台柱。大花脸叫双全。丑角演员俗称三花脸的叫泰和,是我本家哥哥。还有个特殊的丑角叫当娃,为村民留下了常谝常新的典故,至今其故事还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有这十数八个的主要演员,再加上一些“蹭柱角皮的”(即跑龙套的配角演员。因为这些角色站的位置多在舞台前边两侧的柱角根,其腰部服装接触摩擦柱角皮,故戏称之),一个村剧团就红红火火地成立起来了。

再说职员。职员主要指乐队。这方面人才比演员还多。“拴娃胡胡雨亭板,梨娃吹笛不捏眼,安安梆子打在点,把演员伺候得没弹嫌。”这几句顺口溜就把乐队的“四大硬件”——板鼓、板胡、梆子、笛子都表扬了。再加上辅助乐器,拉二胡不缺人,三弦有人弹;唢呐呢,拉板胡的师傅就捎带吹了。那时虽然没有扬琴和电子琴,但仅就那些文武场面乐器都敲打吹奏起来,其音响效果也是相当热闹的。好听不好听?要看谁听。有道是,“蒲剧家伙真‘家伙’!”这里,头一个“家伙”是名词,第二个“家伙”是形容词,意为乐器声音太劲大,如果没有字幕,即使当地人也听不清唱的啥。但是村人能直接看到乐队演奏,都说好听,都爱听,因为乡亲们再也没有别的直观的音乐可听了。

那时没有电,演戏点的是汽灯,现在的年轻人没见过,也难以想象,其实那光芒也是相当明亮的。缺陷是灯吊的位置固定在台前的两边上空,不能变换角度及时服务演员,更谈不上灯光设计。那时的布景也和现在不能比,是美术师画在布上,再把布钉在木架子上,体积大,搬动难,不像现在的“投影布景”,用机械设备投映到底幕上就行了。村人演戏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布景的,但村人爱看。

那时候都演些什么戏呢?村里人用两句话概括老戏:“不是奸贼害忠良,便是相公招姑娘。”此说一般来讲还是中肯而精辟的。像眉户传统戏《屠夫状元》则是二者合二为一的产物。有一出折子戏叫《杀狗》,是以反面教材宣传孝道的,村人耳熟能详,都爱看爱谝。但这其中另有缘由。那时由增提演曹庄,灵芝演焦氏,守臣反串演曹母,还有一个角色不可忽视,那就是曹庄要杀的那只狗。但是我们不能把真狗赶上台,须由人来扮演。这就要说到前文点到的那个叫当娃的特殊丑角。

话说某年正月十五那天,正是家戏上演的高潮期,村中心的十字路口墙上贴的海报向村民预告今晚演出《杀狗》等折子戏。丑角演员当娃半后晌就催着他妈赶紧做饭,说是吃了就得走,黑了还有他的角儿呢!他妈年轻时也是利落人,见儿子煞有介事那么迫切,就立马照办起火做饭发落他赶紧吃了,吃完他就兴冲冲地去了。当然,他妈届时也去了:有儿子的角儿呢,去!岂能不去?晚上刹戏回到家里,他妈沉浸在剧情中,生怕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家里出了焦氏怎么办?竟至毫无睡意。及到儿子回来,她又想起儿子的话,于是满腹狐疑地问儿子:“你说有你的角儿,我咋没见?”“你没见?”“没见。”“哎呀,妈!——顶(扮演)狗的那个就是我呀!”他妈这才恍然,只有摇头叹气。然而当娃很敬业,对他妈的态度不以为意,对艺术的热心和崇拜可见一斑。每次家戏上演《杀狗》,顶狗非他莫属。据说在什么戏里,他还顶过驴。此外再没有见他顶过其他角色,似乎成了饰演动物的专业户。到后来,母子二人的对话不知怎么竟传出去了,难道是当时隔墙有耳?其实,当娃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有时他竟有意问别人:“昨儿个黑了看戏没见我?”被问的人瞪眼摇头,故意哄他说:“没见呀!”于是他就很失望,照样向那人解释一番,那人就故作知音之状,并且一改奚落之态,肃然地说:“这一角总得有人顶啊!再说,狗有什么不好?‘狗不嫌家贫’,狗是忠臣啊!”“啊!?”终于有人理解了他对剧情不可或缺的作用,并且指出狗在动物中对于人类的绝无仅有的高贵品质,他很满足地哼着“乱弹”走远了。此事后来成为全村人的笑谈,不胫而走,传到村外,传到今天。

说到我们村的家戏,笑话远不止这一桩。有的唱戏忘词,眼睛老往边幕后边看;有的在下面能行,唱得美美的,但一出场就发昏,竟至忘了走步。打板师傅急得催他:“你走哩么!”他才如梦方醒;有的出场还没开口,却又操心伴奏,连声向乐队招呼:“家伙家伙!”打板师傅生气地说:“这是你操心的事么?”于是台下一片笑声……

家戏闹热闹,洋相不一而足,但那年月确实给村民带来了欢乐。

排戏的场所是村民们消遣的唯一去处,演家戏的日子是全村的节日,满村都洋溢着喜气。一遍遍的“打趟子”锣鼓(开戏前的打击乐演奏)是对观众的热情召唤,人们扶老携幼搬凳子结伴走向戏园子,也有的早早就占好了座位。开戏前台下的嘈杂说笑自不待言,卖麻糖、烧饼、油糕、炒粉、醪糟等吃喝的,以及卖小孩玩具的,支摊子抓商机,生意还怪好,有的老婆老汉好像就不是为看戏,而是专门去吃的。静夜里,台上悠扬的乐声唱腔传得很远。还有一事值得一提,就是村剧团的后勤人员正月十五提上提头(一种柳条编的圆柱形的容器,上有窄板做成的弓形绊,可提)挨门挨户地收元宵给唱戏人吃算是报酬,家家开门迎接慷慨大方乐于奉献,民风淳厚值得怀念。

岁月如梭时过境迁,村门村墙不知毁于何时,踪迹全无,部分村巷也扩宽了。再说改革开放后,大家都忙着挣钱,经济上相对来说是富裕了,然而家戏鼎盛期带来的欢乐却早已淡出了视野。消失的村剧团、飘逝的家戏,只能浮现在遥远的记忆中和人们的谝闲里。古老的舞台寂寞了,鸟雀在房梁做窝拉屎,家戏后继无人,老艺人一个个都走了,又没有刻意培养徒弟,所以不得不断茬,家戏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啊,家戏飘逝留不住,舞台何时再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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