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华谈书法的原创性
学书法,最高目标是进入艺术原创———形成充分个性化的艺术语言体系,自成一家。现在,好多人都在谈原创。我认为,通向艺术高峰的必由之路是“不原创”。要原创成功,必须先不原创。“不原创”是对已有艺术经典的敬畏和对已存在艺术规律的潜心研究和领悟,从而达到对艺术本体价值的最高层次体验和对艺术规律的通达把握。有了这样规规矩矩的“不原创”作基础,你能做到“不会原创”了,你的原创能力就有了。就是说,在我们目前的教育体系和观念下,在我们没有建立起科学的书法艺术教学体系之前,传统的教学只能通过经典寻找技术,在传统基础上创新,通过临摹经典来实现掌握规律。这是学书法的不二法门。在这样的一个传统的教育模式下,对你的要求就是绝对的“不原创”。因为在传统的教学模式下,技术的掌握只有一个通道,就是经典作品。所以,必须是忠忠实实地“不原创”然后再到原创。即使我们顺利地实现了教育的科学化,在学习训练基本技术之前,也谈不上原创。基本技术不掌握,怎么可以原创呢?所以,无论是传统的模式,还是改进后的新的教学理念和模式,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来说,在其基本的技术未达到成熟之前,不要奢谈原创。即使是原创了,也没有意义,因为缺乏技术的支撑。没有艺术的基本表现力和感染力,历史老人不会给予合法的艺术身份的。艺术家的专业素养,应该是“心明”、“眼亮”、“手巧”。心灵和手要同时训练;知识素养和技术装备应该齐头并进,而且都必须是高水平的。在装备自己的时候,要严格要求自己,要达到极致。临摹必须“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孙过庭语)。通过亦步亦趋的追随,娴熟掌握各种精微技术,尽可能消减原有的“世俗之我”。等到原有的“心”、“眼”、“手”都换过了,你培育了一颗超越常人的灵心,有了一双超越凡俗的很“毒”的眼睛,有了一双凡人不具备的“神手”,那你这时候原创,“戴着镣铐跳舞”,自由的创造时代就开始了。
在几千年的中国书法史中,想原创也进行了“原创”的人比比皆是,但吻合历史轨道、成为新历史“原点”、为大家共同追随的成功者却是寥寥无几。多数人是简单地重复错误,最后把自己给牺牲了。这充分说明书法是一个极容易跌入的“艺术陷阱”。表面看来只是写写汉字,很简单的技术活儿,中国人谁个不会?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
原创是颠覆性的,同时也必须是建构性的。如果你确实没有较长时间地沉潜于对已有的规律和准则的积累和摸索,那么最好不要奢谈原创。原创必须是以前没有人做过的,是从你这儿开始的。所以原创必须是对传统的颠覆,这个是毫无疑问的。那么,所有对传统的颠覆、对传统的抛弃是不是都是合理的呢?不一定。因为对传统的颠覆是和传统背道而驰的。背叛传统我觉得是容易做到的,因为只要和过去不一样就是颠覆了。西方美术史上有这样的例子:把画笔捆在驴尾巴上,让驴作画。这种情况对传统作画是一个巨大的颠覆,整个地把绘画给颠覆了,这样的颠覆很容易做到,但是它不具备建构性。艺术不是为原创而原创,不是为颠覆而颠覆,而是为了接续。我们不说为了传承,因为传承容易让人想到跟过去是一样的。接续,就是说,古代有古代的艺术,当代有当代的艺术。古代经典是合法的、高水平的,我们所处的时代虽和古代不一样,但也是高水平的也是有历史合法性的,所以这个时代的原创也是对的,是新规律的发现、新规律的演绎和图形化阐释。所以,我们对原创的第二个要求就是它必须是符合规律的,是建构性的。
人类在不同的时代会形成不同的审美认同点。因此,艺术创造可以通过颠覆性的探索而实现延续、接续、发展,关键是要看能不能实现建构。可以实现建构,实际上就是接续了人类审美的历史,接续了人类对审美规律的探索。所以说这个颠覆、背叛,必须是建构性的。只有建构性的才有意义。探索的时候,什么途径都可以试,最后是不是可以获得历史的认可,是需要时间来检验的。 尝试原创,既要大胆,又要谨慎。因为原创是有条件的。科学上需要异想天开,但不是所有异想天开都能够带来革命性的科技成果。艺术也是如此。不是所有的背叛、颠覆都能成为成功的原创———对于书法界来说,指出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简单化地诠释原创很容易产生误导。
原创的特点是背离原有规则,颠覆原有约束,新、奇、异。但只有通悉了所有已有规则、经历了所有约束、基本技术已完全没有问题的人,才有资格想象、憧憬原创。如果你还没有认识到书法艺术也是神圣的,没有认识到书法艺术的高峰也是需要穷毕生之力而求之的(对于多数人来说,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是穷毕生之力也不能求得),那你最好先不要奢望原创。
在艺术创作中,原创既意味着对已有视觉样式乃至观念的颠覆,同时还意味着对隐藏在艺术样式、观念背后,建立在更宏阔的人类思维基础上的艺术审美共性、共同规律的遵守和多维度拓展。相对于具体的艺术样式、创作思想,原创是颠覆性的,以背离、背叛为特征。但在更宏阔的美学意义上,它是对基于人类理性及长期历史发展形成的审美共同性原则的遵守和另一种开拓。这个共同性原则规律,你无法在历史上任何一个书家的书法作品中直接找到,但它却又隐藏在所有历史认可的成功艺术家的经典作品中。它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内在原因。唐代书法理论家张怀瓘曾给了它一个意味深长的定义———“冥合天规”。既然是“天规”,那当然就是自然的、最高的、不可违背的。艺术原创必须具备和这种“天规”———更宏阔的艺术真理———对话的意义,这样在艺术史上才有价值。技术简单的原创,最后不免成为个人娱乐游戏。光自我感觉好是没用的,当代人不会承认,未来人恐更难蒙骗。
原创,要建立在对古代经典作品正确解读的基础上。一件经典作品摆在我们面前,实际上它有很多维面。我们面对书法作品,可能首先看到的都是样式。颜体有颜体的样式,王羲之有王羲之的样式,米芾有米芾的样式。样式是直接诉诸我们视觉的形式语言,是一个艺术家智慧的直观体现。但这只是第一个层面。样式背后隐藏的是技术。技术是一个艺术家通过实践探索出来的。技术是看不见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样式,但样式的背后隐藏的一定是技术。米芾的写法和“二王”的写法不一样,和颜真卿、黄庭坚的写法也不一样。技术已经随着人的死亡消失了,“无所质问”,没有办法对质了,但是我们是可以去解读它的,可以通过这套形式语言解读其背后隐藏了什么动作和技术。所以说第二个层面就是从技术的角度去理解它,有什么样的动作,怎么用力,什么角度等等。第三个层面是观念。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技术?因为有想法、有观念在其中。黄庭坚被贬时于僰道舟中看到“长年荡桨”的动作,从而领悟了草书的笔法。他是从这个动作的运动特点获得启发,实现了他的草书大开大合的形式语言的创新。荡桨这个动作里面所隐藏包含的机械原理,以及在此原理主导下重复运动可能形成的线条开合和节奏运动,就构成了黄庭坚草书样式、技术背后的观念。由此观念,进而演绎生发出黄庭坚充满个性的草书语言和独特风姿。观念是技术的来源,技术是形式的来源,“观念突破”对于书家的技术开拓和样式创新至关重要。没有新观念就没有新技术,没有新技术就没有新样式。这里的“观念”,实际上就是深藏的未知的艺术规律在我们思维中的某种体现。未知的艺术规律是隐藏于冥冥世界的玄理,它的显现一定是通过我们生活和艺术实践中的某种敏悟。实际上,书法史上无数成功的先例,都是以其在艺术观念层面的“灵心突现”而不期然而然地撞开艺术创造的大门的。
但是,在当代书法实际中,原创面临着很多问题。中国的传统文化,比较注重传承,不太注重开创。这是中国文化当中一个很大的问题,可能需要我们来反省。从孔子开始,就是“述而不作”,就是将把学说传承给学生作为一生的事业,而不把探索这个客观的世界、发现未知的规律和真理作为一生的理想。具体表现就是中国文化对自然科学真理的发现比较缓慢,最终没有尽早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和工业革命的道路。
中国古代的学术停留在一个注释、传承的框架下,学术上的发展步履缓慢,大跨度的科学进步基本上没有,甚至知识群体的价值观、思路也受到了约束。这样的文化传统、惯性延续到今天,对我们的文化发展也产生了影响。我们善于模仿,而不善于开创。书法艺术也是长期以来重模仿,重在传统基础上创新。这可能也是这样一个文化的思维定式在我们这个艺术领域里面的一个反映。这样一个文化的思维定式,我觉得应该以科学的态度来分析,然后进行反省,再加以调整,把我们中国人的思维变成富有开创性的思维。如果我们的大脑不能变成一个善于发现、善于开创、富有创新思维精神的思想机器,那么我们这个民族就是一个只有改造改良能力、只会传承传递的民族。一个只会传承传递的民族,不可能是一个世界一流的优秀民族。就说苹果电脑吧,他们的发展就是一种接续、一种原创。苹果电脑这几年打了一个翻身仗:原来的办公电脑、家庭电脑都被IBM占领了,他们就绕开办公电脑和家用电脑市场,做便携式可以随身带的,而且和手机捆绑在一块,另辟蹊径,一下子就把这个领域给占领了 我希望我们可以树立这样的观念,就是要提倡“不在传统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或者“在反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反传统才具有革命性的价值。100个人里面有99个人探索失败了,没有关系,有一个人成功了,这个人就成了世界大师。我这里讲的这个反传统,包括了中国的传统,也包括了外国的传统。因为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和外国人站在一个起点上。如果法国人总说我要拉斐尔、米开朗基罗,那么就没有20世纪法国那么多的艺术流派的开创,世界艺术史就会逊色,也就没有法国的地位了。就是因为法国都是开创性的,所以它超过了意大利,成为欧洲的艺术中心,成为了世界的艺术中心。将来中国要成为世界的艺术中心,必须是原创的,不要跟外国人学,也不要跟古人学,要创造具有人类普世性的艺术作品。所以我们要提倡在不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和欧洲前沿的艺术家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去探索,去探索那些我们古人没有探索过的、外国人也没有探索过的艺术规律。是不是可以发现还有一些规律没有被发现?谁发现了谁就是大师,发现的东西就可以以中国人的名字来命名;谁发现了谁就是话语权的掌握者,谁就是标准的制定者。世界艺术史就是这样发展的。
我提倡“不在传统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或者“在反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因为“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是中国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天不变,道亦不变,祖宗之法不可变”。但是我们仔细想想,要建设世界一流的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古人可以支撑你做到这一步吗?这个是不可能的,科学上不可能,文化上也不可能。古人是在他们所有的条件下创造了他们的辉煌。我们的任务是在我们现有的基础上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辉煌。原子弹爆炸,宇宙飞船上天,都是在超出古人约束的基础上的创新。所以我觉得可能还要提一句话,就是在我们的历史上,有很多的人是以爱国的面目出现,却耽误了我们国家的发展。近代以来有很多的貌似爱国的,最后的结果是误国。“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这个口号,就是貌似爱国,实际上是误国了。鲁迅先生说得好,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的“爱国贼”,他们是很爱国的,但他们是糊涂的,实际上他们是耽误了国家的。
我们现在就有人总说,你不许这样发展,你不许超过我们的古人,不许突破我们的古人去发展,要爱我们自己国家的民族文化。这样的口号听起来多么顺耳。这话大家觉得爱国,但是恰恰是这个观念,宣扬古人探索过的我们可以探索,古人没有探索过的我们不能探索。古人的东西我们要守住,13亿人有12亿人专力于守住古人的东西,这样的话一个国家会有多少精力被原有的文化拖住啊!实际上,我觉得传统的优秀文化,放到博物馆保护起来,让大家继续看就可以了。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探索、创造我们这个时代辉煌的文化,然后接续(用新的开创,而不是重复或改良)古代的优秀文化。这个接续不是样式的传承,也不是观念的传承和技术的传承,而是两个辉煌的并峙。
在中国书法史上,赵孟頫、米芾是通过传承、拓展来建构的书法家,延续了古代传统。徐渭、张瑞图都是离经叛道,属于通过背叛、颠覆来建构的书法家,他们为书法史留下的同样是一份崭新的东西,是原创的,他们也把历史的链条往前接续了,接到了他们这个时代,使他们这个时代拥有了新的精彩,这是很了不起的。这种创造模式,我觉得就是郭象在《庄子注》序言里面说的“猖狂妄行而蹈其大方”。庄子写的东西放浪形骸,胡思乱想、海阔天空,但是讲到最后又隐藏着真理。所以庄子的思想是“猖狂妄行而蹈其大方”,掌握规律,正好切中了规律。我觉得像徐渭、张瑞图他们都是“猖狂妄行而蹈其大方”,“猖狂”就猖狂在他们离经叛道,和“二王”等都不一样;“蹈其大方”就是他们创造的东西具有普世价值,具有在艺术领域的普世价值,为大家所接受,所以就变成了一个“大方”,变成了艺术上为大家共同追随的一部分。应该说在中国书法史上有不少人士是属于这种类型的,这是更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他们更具有创造性,代表这个时代的文化人的水平和能力,他们创造的辉煌代表了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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