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2-5-4 11:16:11

追忆剧作家、戏曲评论家任国成先生

大约2008年吧,我接受了河东文化丛书的一项任务,写一本关于蒲剧的书。蒲剧过去只是听,对于蒲剧史这一块,真不知道太多。运城的老专家们纷纷给我建议,你去找任国成,他那里你要的啥都有。

我在电话里和先生说好,他告了我一个很难找的地方,说路口的标志,是一块叫景胜中学的标牌。按照这个路标,我走进了一条小巷,在任家谈了好几回。

我记住了这个路标:景胜中学。从此但凡坐车路过禹都路,远远地看到“景胜中学”这四个大字,我都会想到,任先生就住在附近。

关于早期的蒲剧史,先生对于我的帮助,我简直无法说出有多大。到先生家里去,先生拿出了他多年的考据钩沉,有好些条目,就是在浩如烟海的古文献里那么几句话,几个字。先生的辛苦爬梳,让蒲剧源头,终于有个大致清楚的眉目。

先生的苦心成果,大都先抄写,再打印,打印了以后又在上面勾画,修改,那是几番思索固定成型,好像还在打磨的东西。打印纸上修改,划来划去,一行半行钢笔字,填这里补那里,一字一字就像米粒大小,先生一个一个捉来,有的绑定,有的捉来又放了,一个老人在微光里就这样攻掠,多年了。

我实在无法抄录这些涂画多遍的东西,先生说,你拿去吧,我还有。没有了,我还记着呢!

我哪里能这样造次,我拿出去复印了。这些洒满笔墨点点如麻的纸面,就是先生留给我的宝贵的馈赠。

先生的研究成果,我吸收了,许多简直就是照搬。我把它写进了《大音绝唱》——就是那本关于蒲剧的书。关于蒲剧的早期史,什么甘肃乐善堡前旗杆灯箱里藏着的那一本演艺册啦,什么龙王辿的《拾玉镯》雕刻啦,什么河津小亭戏台的新盛班题壁啦,先生都有追索记录。明初说,嘉靖说,明末清初说,一一摆置清楚。看了这部书的读者,甚至行家,见了我就夸——好家伙,你成了专家了啊!我嘿嘿笑着,心里知道,还不是来自任先生那里的一沓沓复印纸。

书稿收拾停当,急于付印,要我写一篇后记,应该的,我数点诉说此书的搜集考察写作过程,还要一个一个感谢帮助过我的师长朋友。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我一一列出来,出书催促,也来不及仔细检索。待到给我成书,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鸣谢名单里,竟然落下了先生名字。

给我巨大帮助的任先生,我竟然没有列在名单里。

我怎么能犯下这种不可饶恕,又不能弥补的错误!

后悔不迭,又无可奈何。

连忙给先生打电话,千里之外,诉说我的歉意和惶恐,只怕先生不肯原谅。隔山隔水,先生在电话那一头,竟然呵呵呵笑起来——这个算什么啊,你还放在心上!

有些释然,终归愧疚沉重不得解脱。从此,一桩心事压在我的心头,总在想着,有什么机会才能弥补一下啊?

大约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和先生的联系多了起来。所谓多,也就是有时打个电话,聊一聊天,说一说蒲剧的什么。渐渐地对先生多了一些了解,先生也是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县乡大队,都干过,终于走进文化系统。钻研蒲剧治史,是先生退休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先生还参与编导过《关公与貂蝉》《藏窑》等剧目。这都是我十分喜爱的新编历史剧。《关公与貂蝉》里面那个老乡关公,在人情和大义之间纠结,非大手笔不能为。《藏窑》是道情戏,不是这个戏,谁家知道道情这个剧种还活着?戏曲冲突惊险出奇,吉有芳、程小荣的表演干净利落,把日常生活里的形体动作高度程式化,看得叫人心里那个喜悦得意,老家有这样的出色戏啊!我甚至认为这是近几十年来蒲剧新编历史剧的最重要成果,代表剧目。看戏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都出自先生之手。近几年的新编,是神话剧《哑姑泉》。大家都在挖掘地方传统文化,方志戏成为热门。任先生改编地方神话,有浓艳的地方印记,我以为更高出一筹。

在梆子戏里头,蒲剧演唱极有特色。这个特色怎么说?先生也在捉摸。有一天,他和我说,蒲剧须生包括阎逢春,演唱艺术的特色应该叫“涩进”。一个涩进,像是找到了迷茫里的一束强光,我们都恍然大悟一般兴奋起来。是啊,蒲剧的慨当以慷,哪里是油光滑溜轻飘过耳的声音呢,那是贴着皮肉擦出血丝的感受,听一遍,心上能留下一道一道血印子。蒲剧的须生,大约你并不觉得嗓子好,可就是一声嘶哑调动千般万般感情,刺心的痛感迸发出来。“涩进”,让你擦疼出血的痛感美。

“涩进”,我以为这是先生独创的一个概念。多少人的感受,先生有命名之功。命名就是创造。先生的发现,点点滴滴,寸金片玉。

这个“涩进”,先生大约也很得意,说起来,眼里就闪出逼人的神采,微微昂首,扬眉侧视我,神情少见的夸饰。

几年后,先生出版了他的戏剧研究文集,皇皇几大册,先生当即送我一套。大概先生还寄希望于我,接着为蒲剧做点什么。惭愧,写完《大音绝唱》以后,我几乎就和老家的戏曲疏离了。我想,先生如果得知,一定会非常失望惋惜。在先生看来,蒲剧,是一个完全可以托付终身的事业,始乱终弃玩一把票不辞而别,那是亵渎神圣,非常不恭敬的。

我对先生的愧疚,一直纠结在心里,那是一个死结,总想着重印《大音绝唱》时,那一串长长的名单里加上一个任国成,才能弥补。无奈,戏曲现在的疲软无力,很难找到机会疗治我的心病。

今年5月躲避大疫,还在想着回乡去看一看先生,有机会,就向先生诉说歉意。忽然,戏曲群里悄悄地传过一个消息,蒲剧编导、蒲剧史家任国成先生突然去世。头一天还好好的呢,骑自行车自己出行,第二天就——我心里一块石头咚地砸下去,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先生不肯给我机会,我拖欠着先生的那一份歉意,再也不可能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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