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剧《俄狄王》的美学价值

一、古老与现代

蒲剧《俄狄王》是中国戏曲学院2017级戏曲导演班的毕业大戏，改编自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于2021年4月25日在中国戏曲学院大剧场首演，是蒲剧的第一部小剧场作品。2021年下半年，临汾蒲剧院小梅花蒲剧团对该剧进行了复排加工，蒲剧《俄狄王》走出学院，走向院团，走进剧场，迈出了前进道路上的重要一步。

蒲剧，旧称山陕梆子、蒲州梆子，是山西四大梆子最为古老的一种，也被认为是梆子戏的鼻祖。就梆子戏的流传演变，学术界素有山陕梆子随商路、兵路流变之说，这里的山陕梆子即指蒲剧。蒲剧的古老体现在剧目、题材、音乐、表演等各方面。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存有清代道光至宣统年间刊印的《斩子》剧本，是现存最早刊印的蒲州梆子剧本。就题材而言，蒲剧表现力极强，既能表现气势恢弘、激烈火爆、正气凛然的忠奸戏、战争戏，又能表现悲欢离合、善恶有报、曲折跌宕的情节戏、情感戏，也即悲剧、正剧、喜剧均能适应，尤以悲剧、正剧见长。其唱腔以梆子腔为主，腔高板急，慷慨激昂，要求唱词规整严肃，字少腔繁，辅以丰富的传统曲牌，地方特色浓郁。蒲剧尤以表演见长，注重做功，惯用特技，积累了丰富的“绝活”，许多剧目是以其独具的“绝活”名世并流传的，火爆奔放、宽大有力、舒展明快、含蓄细腻是其表演艺术最为鲜明的特点 。

同样古老的古希腊悲剧是西方戏剧的源头，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上演于公元前431年，是古希腊悲剧中最富盛名的一部，被视为全人类的文化遗产瑰宝 。该剧展示了人的自由意志同命运的冲突与较量，讲述了在神秘力量的作用下，人类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斯芬克斯之谜”、“俄狄浦斯情节”“原罪论”等西方文明的古老话题在该剧中都有所体现。该剧虽历经了2500多年的历史，却依然能给现代观众以启迪，被后人无数次地搬演、模仿、改编和新解，可见影响之深远。除了悲剧内核的深刻荒诞，《俄狄浦斯王》的剧作技法也十分惊艳，其倒叙式结构堪称典范，悲剧反讽意味也十分浓郁，发现、突转、双关等进一步加剧了该剧的悲剧性。

用有中国地方戏梆子戏鼻祖之称的古老剧种蒲剧演绎西方戏剧之祖古希腊悲剧的杰出代表《俄狄浦斯王》，是一次石破天惊的大胆尝试，这种尝试本身意义深远。而富有探索性、先锋性的实验戏剧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小剧场戏曲由于具有大胆探索、勇于创新、追求现代意识的表达等特征，正引领着现代戏曲的发展潮流。在这样的背景下，蒲剧《俄狄王》应运而生，它是两种古老文明跨越时空的对话，更是传统戏剧在现代语境下的全新绽放。



二、传统的回归

（一）承袭原作精妙

《俄狄浦斯王》是倒叙式戏剧结构的典范之作，作者索福克勒斯对戏剧结构的把握得心应手，戏剧矛盾与戏剧冲突非常强烈，寻找凶手和身世之谜两条线索缓缓展开，在同一个顶点真相大白，达到高潮，每一幕每一场的具体走向和细节处理都牢牢抓住了观众的心。蒲剧《俄狄王》沿袭了倒叙式的戏剧结构，开场化用了原著的歌队，用串场人的诗句补叙出了上代人的恩怨情仇，仍将首个戏剧矛盾集中在天降瘟疫，神示需找到杀害老王的凶手处。全剧的最高潮也依然集中在两个真相大白上。这样，观众的吸引力在真相大白之前牢牢地被抓在戏曲舞台上，保留了原著大开大合，从山顶到谷底般地命运跌宕与戏剧张力。

除此之外，原著的悲剧反讽和巧妙嵌入的双关语在蒲剧《俄狄王》中也得到了继承和发扬。在王后劝解俄狄一场中，王后听闻俄狄讲述往事，劝解道“那就更不必忧虑，多年前我那孩儿也被如此诅咒，可如今老王已死，孩子早丧，这诅咒并未成真”。如果王后和俄狄真的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这正符合他们当时的心理逻辑），这番话自然情通理顺，但在了解事情真相的观众看来，这番话却有极强的反讽效果，舞台上的王后说的越是恳切，在观众听来就越会因命运的无常而产生悲凉之感。在真相即将大白时，王后的“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与俄狄的“正是你这好意害了我”，化用了原著伊俄卡斯忒“我愿你好，好心好意劝你”与俄狄浦斯“你这片好心好意一直在使我苦恼”，颇具哲思，又更兼戏曲演出需要的节奏感韵律感，收到了良好的戏剧效果。

（二）不失蒲剧本色

传统蒲剧音乐的大量运用是蒲剧《俄狄王》得以保留地域特色的关键。王后首次出场便无奈嫁给新王，“未及痛哭旧人逝，展颜重捧合欢枝。煌煌凤冠何所似，也似枷来也似尺”是王后的内心写照，在唱腔音乐上化用了蒲剧传统曲牌【杀妲己】（出自《无影簪》，本戏失传，是苏全忠逼迫妲己自尽时妲己唱“拉弯调哭腔”时的伴奏曲，多用在悲苦愁怨的气氛，一般用于思索、祭奠、忧虑、无奈等情节 ），既将王后彼时幽怨、苦闷、矛盾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又突出了浓郁的蒲剧风味。在全剧的结尾处，两个俄狄相遇在虚空，徵调式的主题音乐响起，最大程度地贴近蒲剧音乐传统，每个乐句都落在5音上，循环往复，恰到好处地印照了“命运不可抗拒，最终仍要回到原点”这一贯穿全剧的主题 。

在表演上，蒲剧《俄狄王》化用了许多蒲剧的特技，如前俄狄的髯口功，后俄狄的甩发功，王后的水袖，报信人的扭腰步等。蒲剧特技本来是针对特定剧目存在的，在不同剧目中的特定表现、表演尺度也并不相同。《俄狄王》则将传统剧目中特定的技巧进行了拆解、重构和化用，如应用髯口功最值得称道的蒲剧传统剧目是《徐策跑城》，用于表现人物焦急、激动的心情，这很适合瘟疫四起时，俄狄焦急地寻求良方的心境。但徐策的年龄、身份和俄狄王又很不一样，不能照搬。演徐策需演出老态，而演绎俄狄则要刻画出血气方刚的形象，髯口就要耍得更加流畅、意气风发，肢体动作也要更加干脆利落，勇猛果决 。

（三）营造古朴意蕴

值得注意的是，修改后的蒲剧《俄狄王》去除了所有舞台装置和布景，全程空场演出，几乎没有任何实物支点。这是对戏曲传统的回归，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返璞归真的艺术境界。戏曲历来讲究时空虚拟，“一桌二椅”即可代表无数场景。如果说“一桌二椅”是对传统的沿袭，那么空场演出就是对“一桌二椅”的进一步发扬，场上时而是虚无，时而是宫殿，时而是郊外，时而是城邦，全凭戏剧情境和观众想象而定，演员时而歌唱时而舞蹈，始终是舞台的焦点所在，这对引领观众走进剧情，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很大助益。



蒲剧《俄狄王》中的串场人则是元杂剧、南戏中检场人、副末与古希腊悲剧歌队的结合体，这一设置巧妙地拉近了蒲剧和古希腊悲剧的距离。串场人时而游离在剧情之外补叙交代，时而化身成剧中的随从、民众，时而是蔓延的瘟疫等抽象形象，时而是情景再现的演绎者，他们的多重身份大大增强了讲述复杂故事的灵活性，也巧妙地回归了两个传统——中国戏曲跳进跳出的传统，古希腊悲剧歌队的传统，营造出了一种古朴典雅，简洁凝练的美好意蕴。



三、现代的关照



（一）现代意识的表达

在思想内容上，蒲剧《俄狄王》并未仅仅停留在对《俄狄浦斯王》主题的诠释上，而是在此基础上有一定新解。在原著中，俄狄浦斯看上去智慧无比，能破解其它人都不能破解的斯芬克斯之谜，却不能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谜，命运的无常、不可抗拒无疑是该剧最重要的主题。而在蒲剧《俄狄王》中，命运的不可抗拒固然是表达的重点，但在表达过不可抗拒后，又深入探寻了不可抗拒的原因——“天啊天，你蒙我双目蔽我心，引我步步入泞河”，即这不可抗拒的命运是不公的，是由下一代人来承受上一代人罪孽的恶果。面对上天“赐予”的如此命运，俄狄的态度也不仅仅是感到无法面对和羞惭，在激烈的内心斗争后，他道出了内心“我不服这无道九天诸神罗”“好一个造化弄人的神与魔”等反抗。在原著中，俄狄浦斯最终自剜双目，自我放逐，勇敢地面对了可悲的命运，但其归因是俄狄浦斯不知如何面对死去的父王母后，而在蒲剧《俄狄王》中，俄狄自我放逐的原因则是“俄狄虽愿担罪过，只为天下换祥和”，他是为了为城邦解除瘟疫，拯救那群“愿受饥馑瘟疫，与大王同担罪责”的可爱黎民，如此一来，俄狄个人的身世与城邦的命运结合得更加紧密，俄狄的人格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升华。

蒲剧《俄狄王》之所以从对命运的抗争和舍生取义两个方面深挖内核，与中国的文化语境有关，也与现代文化有关。众所周知，古希腊悲剧诞生在人类社会早期，那个时候人的力量还相当薄弱，“神灵”在人类文明中是权威不容置疑的存在，所以俄狄的悲剧命运注定不可抗拒，俄狄生而背负原罪也与西方宗教的教义相一致。但在中国传统社会发展历程中一直不乏抗争命运的表达：中国封建社会的更迭一直是由农民起义推动的，在社会矛盾无法缓和时，也就意味着最温顺的民众要起来反抗了，《司文郎》《司马楙告状》《窦娥冤》等戏曲剧目都表达了这一主题。另外，随着时代的发展，文明的进步，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在大自然或神灵面前完全无能为力的诠释已不十分贴切。

（二）叙事方式的新构

在戏剧结构上，蒲剧《俄狄王》保留了原著最精彩的倒叙式结构，但在具体叙事上，蒲剧《俄狄王》又吸收了戏曲的时空自由、电影的闪回等手法，显得更加灵活自如。这种处理主要集中在讲述老王遇害过程和讲述王后抛子过程两处，得益于无布景的空场设置，舞台中区倏忽便成为了往事的发生地，俄狄在打斗中摘下髯口，便变成了曾经杀死老王的俄狄，串场人则变成了老王的随从，配合一系列身段动作和唱腔设计，老王遇难的真相直观地呈现在舞台上。比影视艺术的蒙太奇更有趣的是，蒲剧《俄狄王》的“闪回”是半开放式的，即没有完全转换情境，而是用戏中戏的手法当场演绎过往，讲述者，被讲述者和表演者同时出现在舞台上，他们的直观感受也同时得以表现，很好地引导、带动了观众的观感。如在马夫讲述弃婴身世时，王后头戴纱帽，怀抱婴儿，做出痛不欲生又万般无奈的表情、动作，马夫的每句讲述都紧跟着俄狄的追问，这追问既是剧中俄狄的追问，又是场下观众的追问，俄狄听完讲述的感受能够及时反馈出来，和台下的观众形成良好的互动，当马夫说到婴儿的脚跟被钉在一起时，俄狄声嘶力竭、不可置信地说“她好狠的心啊”，这就无形中影响了观众地观感，增强了观众地参与感，也使观众对剧中人物的命运更为关切。

这种演出效果是建立在对戏剧传统叙事手法的新构之上的，不完全是西方古典戏剧的“三一律”，也不完全是中国传统戏曲的时空自由。三一律讲究时空的高度集中，蒲剧《俄狄王》从瘟疫肆虐讲起，到真相大白结束，大的情节走向有“三一律”的影子。而戏曲的时空自由是指时间长短因抒情需要而定，空间转换以人物需要而变，和虚拟性形成了紧密配合，闪回式表演在传统戏曲创作实践中并不多，但“闪回”的手法的美学原则脱胎于中国戏曲的时空自由，正是由于戏曲允许时空自由，不苛求与现实的一致，才产生了灵活自由的舞台效果。


尽管蒲剧《俄狄王》在内核挖掘、戏剧节奏和细节处理等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它毕竟是两种古老文明相互碰撞的勇敢尝试，创造了现代蒲剧的新样式，它所营造的极简极美极空灵极凄清的舞台氛围干净、简约又不乏美感。无论是对戏剧传统的继承，还是对现代艺术的学习借鉴，都有别出心裁之处。该剧的创排上演拉启了一道大幕，引领着从喧嚣历史中走来的蒲州梆子走向现代，引领着从黄河两岸走出的梆子腔走向世界，必将是蒲剧乃至梆子戏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张凌羽，系郑州市艺术创作研究院青年编剧，来源：河津市小梅花蒲剧团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