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顿饭 ？三顿饭？

一个渭北的朋友在网上跟别人争起来了，他说，以前在农村，每天就吃两顿饭。人家不信。

不信？我20岁当兵离开家，在农村待到成年，那不一直就是每天两顿饭？

从单干到合作化，运城老家那边的农村，一直都是习惯吃两顿饭，早起九十点，下午三四点。

早晨起来，六七点吧，先下地干活，九十点回来吃饭，这个叫前晌。吃完饭再下地，到三四点回来吃饭，这个叫晌午。三四点吃完饭再去下地，叫后晌。

天黑了回来。
回来还吃饭不？这就看各家的情况了。光景好一点的，还有饭，日子紧一些的，就免了。不过大体上说，晚饭一般就凑凑合合，笼里取一个馍，填补一下算了。大多即便吃点，也不那么正经做饭了。关中一带，把吃晚饭叫做“喝汤”，说的就是这，一般来说，稍微吃点，或者喝稀的对付一下。

我到部队当兵，一开始，最不习惯的就是这个三顿饭。早上起来啥活儿都没干，先吃饭，根本没胃口。吃上一点点，到九十点饿了，它没饭。支持到12点，猛吃猛喝一顿。到下午六点，再吃晚饭。那时年轻，晚饭照样能吃很多。

新兵都是小伙子，在老家农村吃不饱，有的简直就是吃不上，饿，到了部队，自然是放开肚子猛吃。部队的饭也好，我们坦克兵，每天6毛5分的伙食，是陆军最高的。部队每年招新兵，早已经熟悉这些农村小伙子的厉害。

新兵一旦到连里，连长立刻嘱咐炊事班：杀猪。大肥肉片子紧着供，一个星期到十天，这帮小伙子就没了开始的虎狼胃口。刚来一个一个大肚汉，那是没有吃过饱饭。连着大油水的饱饭，几天下来，让他放开吃，一顿也吃不了多少。于是天下太平，连长不再担心手下的士兵叫唤。

我当兵时间不长，就调进机关。那一年正好当地农村要开展轰轰烈烈的学大寨运动，我们机关派人去下乡，我也参加了工作队，住在老乡家。河北农村，习惯吃三顿。我刚到这里那里接受得了。

学大寨要早上四点多就起来下地，天一片黑。我一个小伙子，四点正睡得甜美，谁想起来啊？不行，人家都下地了，我一个解放军睡着不起来，太不像话。勉强打起精神起来，更难过的是还要吃一顿饭。

睡得迷迷糊糊，哪里有胃口。河北唐山那一带，喜欢贴饼子。一口尖底大锅，添一点水，淹住锅底，玉米面和成团，手心拍成圆饼，啪的一声甩到锅壁上，烧火，就靠锅壁把玉米饼焙干烤熟。睡眼惺忪哪里想吃，吃药一般含上几口，跟着下地。

四周漆黑，啥也看不见，拢起一堆秫秸杆子烤火，等天亮。午饭要到12点，又饿得撑不到点。嗨嗨，这个三顿饭，可把我治住啦。

人的胃口，和习惯肯定有关系。在部队十年，正是我的十年青春期，生生的就把一个两顿饭的胃，改造成了三顿饭的胃。从部队回来以后，像所有的国家干部一样，我也就习惯吃三顿饭了。

我觉得，两顿饭三顿饭，好像不大容易说明什么谁好谁差，谁富有谁穷困。要紧的还是要吃饱，吃好。半大小子最能吃，就在农业社两顿饭那会，早上起来队长撵着做活去，也有我的同伴，一手抓一个卷子馍，一手举一根择好的白皮葱，一口馍一口葱，先吃一个再说。晚上下晌回来，说是没有饭，架不住饿了，还得吃。气得老子大骂，日你妈这叫一天两顿饭？你他妈一天能吃四顿！再好的光景也要叫你吃日塌了！

我家的日子算是好一些，所以即便晚饭不那么正经做，上顿热腾了的软馍，简单的菜丝还是有的。天黑了要吃一点，一天也就成了变相的三顿。我母亲和祖母，几十年不和。不管我们吃几顿，祖母的三顿不能含糊。她年长，当然不下地。父亲便念叨，“没活活，吃馍馍。”有那么一阵子，家里有了点事，父亲告诉祖母，这一阵子一天两顿饭。

祖母照例认为这肯定是儿媳妇捣鬼，嫌她吃得多。于是在吃完饭以后，她老人家会搬一个蒲团子，在圪台上盘腿坐好，嘴里念叨她编创的顺口溜：“三三见九你嫌多，二五一十你不觉。”这个意思一听就明白，一天三顿，你嫌我吃得多，改成两顿，我一点也不少吃。在老家，这个“觉”发音如“juo”，老人家在这里是押韵的。

渭北那位朋友，把早年的两顿饭，归结为穷。我觉得不见得。更重要的，还是一种习惯。老家农村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可是在村里，还是习惯吃两顿。我那年回村里住，寻人干活，人家回了话，说吃完早起饭就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十点十一点才过来。我说你来迟了，他说不迟，你们干部兴三顿饭，村里还是兴吃两顿饭。

来源：毕星星乡村笔记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走出岁月的阴影》等10多种，近年主要作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2020年10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文化散文集《河槽人家》。作品多次入选各个年度年选及排行榜，有作品获过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