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壑里的故乡（散文）——杨永敏

北方多沟壑。

村子就坐落在沟壑下面。极目远眺，沟壑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犹如生活在这里的本色百姓，脸上写满饱经风霜的疲惫，浑身刻满无情岁月的刀痕。坡岭上，块块梯田错落有致，排兵布阵般悬挂其间；一条条羊肠小道时隐时现，蜿蜒曲折地延伸至村庄；一排排青砖灰瓦房炊烟盘旋，泛光溢彩地被沟壑的臂膀环绕；自东而西的汾水波光闪闪，披锦挂彩般从沟壑前缓缓流过。

沟壑下星罗棋布的村庄，亦镶嵌着我的故乡。

故乡的村庄，有疼爱我的父母、相濡以沫的哥姐、视我如己出的乡亲，还有承载过我二十年的生活印记。我儿时的欢声笑语，曾留存在故乡的老屋院落；我童年的生活足迹，曾踏遍了沟壑间的桃红柳绿；我少年的志存高远，曾盘旋于房前屋后的升腾炊烟；我青春的坎坷磨难，曾游弋于杨柳依依的河堤岸边。真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待到懂时已惘然。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胡子里长满故事，憨笑中埋着乡音。”每当《父老乡亲》这首歌从耳边响起，故乡的一切便会在我的眼前出现，清晰得恍如昨日：父母亲切地抚摸着我稚嫩的小脸，眼神里爱意满满；哥哥姐姐背着尚不懂事的我，血脉亲情相连；邻里间你推我让，相互周济，共度时艰，把平常人家的平常生活过得富有而饱满。与大多数现如今生活在城市、从农村里走出来的游子们一样，我对故乡的沟壑、村庄有着深深的眷恋和无限的深情。每次回到家，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来到村后的沟壑，漫无目的地在羊肠小道上游来走去，心绪满怀地驻足在山崖岭畔间找寻过往记忆，坐在父亲曾经耕种过的自留地里久久不愿离去，看天上云卷云舒，任泪水肆意流淌。

故乡的沟壑，有我说不尽、道不完的乡情，故乡的村庄，有我镌刻于心底的乡恋、乡愁……

翻出趋向繁复的记忆，如同走进重重叠叠的沟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农村开始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除了分得四亩平原水浇肥地外，还得到沟里的两亩薄田。父亲是个视土地如黄金、待庄稼似生命、爱子女胜自己的人。每天鸡叫头遍，他就急急忙忙起床，肩扛锄头、身背犁具下了地；夜晚月挂树梢，他才舍得回家。田间小路上，遍布他披星戴月的辛劳足迹；平原沟壑间，到处可见他挥汗如雨的忙碌身影。在村里，我的父亲有个响亮的绰号——死受子，意指只知道土里刨食，不懂得变通生活。父亲是个认死理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照样起早贪黑，玩命地死守土地，精心地侍弄庄稼。对待土地，父亲可谓用情至深；侍弄庄稼，父亲真是下足了功夫。起初，西沟里的两亩薄田因为缺乏水源灌溉，庄稼长得稀拉拉、病恹恹。为使其能有个好收成，他经常不顾危险，攀爬到四五米高的悬崖上面，把裸露在崖畔表层的肥土一掀一掀铲下来撒到地里当作底料。沟壑里的这旱地麦田在父亲的用心呵护下，慢慢恢复了生机，在三两场透雨的滋润下，拔着节地往上长，收回来的麦子一过磅，竟然达到了一千二百多斤。当时情况下，旱地小麦能有这样的产量，已是真正的高产了。

故乡的沟壑，有着多彩的四季，孕育着家乡人的希望。

因为水源稀缺的缘故，故乡的沟壑有些贫瘠，但它丝毫挡不住大自然对它的恩赐眷顾和家乡人对它的钟情热爱。故乡沟壑的春天，万物复苏，桃树、杏树、梨树竞相开放，把深褐色的沟沟岔岔映染得多彩多姿、姹紫嫣红；沟梁上高高低低的梯田里，农人们弯腰耕作、辛勤忙碌，把对家庭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给这片深情的土地。夏天热情似火，知了藏在沟壑间的树杈间拼了命地嘶叫，干活干累了的伯伯叔叔们聚拢在巨大的柿树冠下，谈天说地聊家常，惬意地享受着山风送来的清凉；雨后沟壑崖上，经常会生长出一种叫地软的菌类，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经常前去捡拾，回去后，母亲会将其一遍遍淘干洗净，然后给我们全家人做包子吃。秋天是一年中最丰富的季节，远远望去，沟壑间坡岭上红叶漫山遍野，灯笼般的柿子压弯了枝头，黄的、紫的野菊花开满山崖，红红的酸枣挂满山腰，把沟壑装扮得格外迷人。故乡的沟壑冬天有韵有致，此时野草蛰伏、枯叶飘零，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淹没了山山岭岭、沟沟岔岔，银装素裹下的沟壑洁白美丽、纯净自然，堪比童话世界。

故乡的沟壑里，满溢的亲情叫人无法割舍，燃烧的温情能让你难舍难离。父亲去世早，母亲在世时，每逢节假日或礼拜天，我几乎都要回老家陪母亲小住一两天，帮她老人家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打扫打扫庭院，听她说些家长里短；空闲的时候，我会走进邻居家，盘腿坐在炕沿同乡亲们热络地唠嗑聊天，抑或邀上几个发小玩伴到街上的小饭馆酌酒把欢……我时常会想，一个人无论在外有多大的成就，事业做得多成功，心里面牵挂的永远是家乡，根永远深系故乡的泥土。

故乡的沟壑，凝重而厚实，广袤亦深邃。它虽不见城市里的繁华与开阔，但其独有的那份厚重与朴实、海纳百川的气度和悠然恬静之美，却是城里人极难体会、感觉和享受得到的。故乡沟壑里的男人豪爽耿直、勤劳勇敢、敢想敢干、闯劲十足。他们乘改革开放之东风，走南闯北开公司，瞄准市场搞开发，把一单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腰包鼓了后的沟壑人，致富不忘家乡，为村里捐款修路建学校，逢年过节给村里60岁以上老人送米面油，回报桑梓，资助乡民。故乡沟壑里的女人长相俊俏、性情豪爽、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你随便走进哪个村庄，都能碰到棱角分明、衣着朴素、做事风风火火的女人。她们相夫教子用情至深，下地干活不逊于男人，做出的家乡饭菜地道正宗、色香味俱佳，让人一闻便直流口水，吃完碗里的面，还惦记桌子上的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褐色的厚土已然植入到家乡人的身体，汾河水的灵性早已渗入故乡人的骨髓。人们见面打招呼，说的是土话；团坐一处聊天，用的是土腔；深沟里吼几句乱弹，唱的是土调。土话土腔土调，给予了这方热土独有的风土人情；土声土色土味，勾勒出沟壑百姓特有的民风民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邻，用自己的勤劳的双手、朴实无华的憨实，把平淡无奇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温暖而多情。

故乡变了，人富了，道路畅通了，村子里建起了幢幢新房，自来水通到了院中央，小汽车走进了寻常百姓家。沟壑里也建起了焦化厂发电厂，村里的年轻人几步路就进了厂子上班，真是方便极了。

沟壑里的故乡，山道崎岖又蜿蜒。那里有母亲盼望我的视线，有游子依依回望的目光。我喜欢故乡的沟壑，是因为我人生的底色是它，人性的本色似它；我热爱故乡的沟壑，是因为它像生活于这方热土的人一样淳朴善良、率真直爽；我崇拜故乡的沟壑，是因为它更像父亲一样不屈不挠、挺拔深邃。在我心里，故乡的沟壑就是一本厚重的人文历史书，随便打开一页，都能勾起人无穷的想象、无尽的乡愁、无限的乡恋以及亲情满满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