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font=宋体][size=4]父亲的背影[/size][/font][/align]
[font=宋体][size=4][align=center]□杨星让[/align]
父亲杨凤飞,字子云,生于1916年四月初八,卒于1994年十月十六,享年78岁。

父亲12岁就在一家字号“熬相公”,就是当小伙计,给掌柜的端茶递水、做饭端饭、叠被铺床、倒夜壶。

父亲曾给我们讲过他当学徒时的苦楚:掌柜吃完饭,用筷子在碗里一划,这是表示再盛这么多的饭。若盛多了,掌柜的会说:“怎么,想撑死我?”若盛少了,掌柜的又说:“咋啦,锅里没有啦?”

父亲是近视眼,而且是高度近视,我真怀疑他能否看清掌柜划的印迹,我也能肯定父亲不会少挨掌柜的训斥。但父亲后来还是熬到了“三柜”,主要跑外负责采购货物,后因家里缺少劳力,只好回乡务农。

半路出家的父亲,不是好农民,他什么农活也不会。是集体化救了他,入社后,因为能写会算,便让他当了会计、保管,修水库、修公路又让他当事务长。管理区成立了个油坊,父亲当了经理,一直干了好些年。后来回村,他仍是生产队的会计、保管,并没有干过什么农活。

父亲的算盘打得好,字写得好,特别是楷书。“文革”时,各家门扇上都写毛主席语录,黑底黄字,工工整整,很是秀气,这些字都是出自父亲之手。

父亲在外面很和善,待人接物、处理家庭纠纷,很受人尊敬。他回村后,油坊所在村子的人,谁家分家或邻里不和,都要来我家叫父亲前去说和调解。而父亲常常是马到成功,双方心悦诚服。就连年轻人亲事遇到波折,也来叫父亲说和,父亲一出马,准成。村里现今六七十岁上下的人,大都是父亲当的媒人。

父亲在家里不苟言笑,很严厉,对母亲、对孩子常发脾气。哥哥、大姐、我都没少挨父亲的打。二姐有眼力见儿,没有挨过打;弟弟没有挨过打,天下老,偏的小,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没挨过打,尽管他脾气最犟。

吃饭时那上首位置永远是父亲的,包括他坐的板凳,我们是轻易不敢乱坐的。父亲不动筷子,我们谁也不敢端碗。父亲是会做饭的,但我们都没有吃过他做的饭。

父亲很爱看戏。十里八村,只要有戏,父亲非赶去看不可。父亲交际广,各村都有他的朋友,吃住都有地方,戏唱几天,父亲就看几天。

父亲看戏,很少带孩子去,要带只带二姐。但也有例外,父亲曾带我看了一次戏,因为是唯一一次,所以记忆深刻。父亲矮胖,但走路极快,这大概是他做生意时练出来的。那时他去渭南,甚至是西安,有时都是步行着去。父亲在前边走,我小跑着也跟不上。到了戏台下,人山人海,哪里能看上戏?父亲领着我一直往前挤,挤到台子前,一边将我抱起放在台子边上,一边给维持秩序的人说着好话。那晚演的是《六月雪》,王秀兰、阎逢春主演。虽然我只有几岁,但已知道了这两位演员的名字,当然是父亲成天念叨的结果。戏散场时,我已在戏台边睡着了,朦朦胧胧里,感觉在父亲的背上,父亲把我背回了家。

这是我记忆里父亲第一次背我。

父亲还背过我一次,那次我闯了祸,差点将小命丢了。

一场暴雨,村南的大坑里蓄满了水。我和几个小伙伴去水坑游泳,还捉了好多指甲盖大的红色小海螺。我带回家,把它们放进场院里饲养室的饮牛缸里。那水缸半截埋在地下,饲养员刚担满水,一缸清水能看清缸底。我的小海螺在水里游动着,很是可爱。

吃过午饭,我惦记着我的小海螺,忙去水缸里看。这时牲口已饮过水下地干活了,水缸只剩下小半缸水了。我见小海螺在缸里游动,用手去捞,怎么也捞不着。我纵身将肚皮担在缸沿上,头朝下去捞,“扑通”一声,倒栽葱跌进了水缸里。庆幸的是,我头脑还清醒,知道母亲就在旁边的磨坊磨面,我便叫母亲,一叫喝口水,再叫又喝一口水,我不敢叫了,知道在水里是没有声音的,叫了她也听不见。我将胳膊努力朝后面伸去,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缸沿。我手抓住缸沿,头使劲往上拱。缸是圆锥形,下窄上宽,拱一拱,歇一歇,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站立在缸里了。

当我水淋淋地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吓坏了。我头顶是绿色的淤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青,水顺着衣服向下流淌。

我大病一场。

父亲回来了。父亲那时在修水库,我不知道是母亲捎信让他回来,还是他凑巧回来的。那是我病了几天后,父亲背着我去他修水库的村庄。那个村有一个土郎中,专看婴幼儿,很有名气。

父亲背着我到那位郎中家时,已有人抱着孩子在等待了。郎中看病,以孩子大小排顺序,最小的孩子先看。这些孩子,大都是出生几个月或一两岁的婴儿,只有我最大。因此,给我看时已掌灯,也只有我一个病人了。郎中拿出一根很粗的钢针,此前我看到他给别的孩子扎针,都没有用过这么粗的针。郎中将针从我后脑勺的穴位扎进去,我竟没吭一声。郎中又在我头上、身上扎了许多细长的钢针,并不时捻动一下,我还是没吭一声。

看完病,父亲背着我来到他修水库的住地。父亲是事务长,有一间办公室兼卧室的房子,后面房子里则堆满面、油和蒸好的一蒲篮一蒲篮馒头。

父亲当经理的油坊,我也曾经去过。只记得工房里有两个巨大的石磙,飞速地转动着,碾轧着棉籽。东边就是榨油坊,里面有一盏昏黄的电灯,灰蒙蒙看不清房里的人影,只是不时传出沉闷的吼声,似乎是劳动号子,对于当时幼小的我来说有点瘆人,甚至有点恐怖。有工人出来,裸着臂膀,腰里围一块油腻腻的围裙,脸也是黑的,只有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你,冲你龇牙一笑,那牙齿倒是白的。

油坊所在村和我们村距离很近,从小路走,也就二里地。但去时上坡,而且坡很陡,只能推着自行车。一次父亲从家里去油坊,推着自行车上坡,坡上突然冲下一辆自行车,躲闪不及撞到父亲身上,那人连人带车倒在了地上。那人也不扶车,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原来是油洒了,那是他刚从油坊买来的油。那年月,这一瓶油可是全家老小一年的指望啊。那人知道,油洒了,怨不得别人,只能自认倒霉,因此哭得很伤心。父亲笑了,将那人扶起,说:“别哭了,跟我回去。”父亲领着那人回到油坊,给他灌了满满一瓶油,此时那人才知道父亲就是这儿的经理。那个瓶子是能盛三斤油的大玻璃瓶,如今已很少见了。

对于父亲的记忆,我是清晰的,但让我把父亲讲给孩子听,我却讲不出。我曾问过孩子:“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吗?”孩子说不知道,又说:“你又没给我讲过爷爷。”是的,我是没有给孩子们讲过,因为我不知道讲什么。他的爷爷太平凡了,太普通了,就像地里的野草。但我想让孩子们记住他们的祖父,那位平凡得像小草般的老人,养育了他们的父辈,繁衍了一个家族。他们毕竟还见过祖父,他们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而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只见过一幅画像,供在桌上,我不知道祖父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大岁数,干过什么事情。

那年在临潼游览,站在秦始皇陵墓上,向北眺望家乡,突然想起了父亲的坟茔。我想:尊贵如秦始皇,渺小如我的父亲,死后都埋在黄土之下。区别只在于一个坟墓大点,一个坟墓小点而已。

对于父辈,对于上一代人,我们似乎只是远远地从后面注视他们,从来没有从正面审视过他们,没能走进他们的精神世界。

我真的了解父亲么?

不,我并不了解。

我知道,我看到的永远只是父亲的背影。[/size][/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