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片好地 _ 袁省梅

老张洗了手，回到屋子时，没看见老婆连春。他喊了几声，也没人应，就自己去找吃的。锅清灶冷的哪有饭？老张就知道连春肯定又跑去捡麦穗了。

老张生气了，吃了个凉馒头，累乏乏地躺在炕上。

老张有一台收割机，端午前，他和连春先收了自家地里的麦子，又约了三台收割机，白天晚上地赶着收割四里八乡的麦子。附近的麦子收得差不多了，他又带着收割机，一路向北，去帮人收麦子。这一出去，少则十天半个月，若是包揽的麦地多了，就要二十多天甚至一个多月。麦子黄熟在地里，一时半刻也不能等待。主人着急，老张也着急。他着急的是多收一亩地就多一份钱，迟手慢脚地不利索，说好的活儿也会丢了。人常说，麦熟一晌。若是没及时收割，恰好遇到大风让麦苗卧伏在地里，或者下起了连阴雨把麦子沤烂了，谁赔？

这样，开收割机的司机就很辛苦，经常的，白天干一天，晚上还要干到半夜。老张不怕辛苦。老张说，躺自家炕头不辛苦，可谁给你钱？

一台收割机上两个人，除了司机，还有司机的老婆。老婆们帮着把脱粒好的麦子装进袋子。这个活儿以前多是麦地的主人干，可现在，好多家只剩下了老人孩子，青壮年出去打工，麦收也不回来。再说了，老张他们开着收割机十天半个月地在地里忙，也得有人做饭。就是不做，买，也得有人送啊。每天快到饭点上了，老婆们就回去做饭，做好了，热乎乎地给送到地头。老婆们知道男人辛苦，今天干面明天汤面地换着花样做。

连春却没有。

连春的饭每天都做得潦草，简单。有时甚至不做，到街上饭店买饭给老张吃，碰上附近没有饭店，她就让老张凑合一顿。她呢，也是胡乱吃一口，撂下饭碗，就跑到地里捡麦穗去了。

收割机收过的地里，落下不少麦穗，尤其是地头、土埝边、沟梁上，机器到不了的地方，一簇一簇的麦穗还昂着饱满的头，在热燥燥的风中摇出一片黄灿灿的馨香，村里却没有一个人把这些麦穗拾回去。

这么好的麦穗就让留在地里、让风吹雨淋地沤烂吗？连春心下不忍。她从后山嫁到羊凹岭，就是看上了羊凹岭地多，一片连一片的都是水地。她哪里能想到，她的地有一天被征收，被打磨得肥沃的地再也长不出麦子玉米，只长了厂房、机器和白里黑里忽突突冒的浓烟……

连春说，我就喜欢种地，眼看着自己撒下的种子，鼓出了嫩芽芽，见日头就长，见风就长，谁吹着般忽忽地长得一天一个样，绿了黄了，等把庄稼收到家里，再种一茬，又呼啦啦长开了，跟养孩子一样，多好。

那真是一片好地啊，种啥收啥，麦子收了，玉米就种上了，还有芝麻绿豆黄豆，埝上还点着萝卜，萝卜长得胳膊粗……

连春说起她的地，话里满满的都是留恋、怀想和无奈。

连春果然是去捡麦穗了。她提着捡拾的麦穗从地里回来时，也顺便给老张买了半斤饺子。

老张却不吃。他黑着眉眼，提起饺子包就给扔到了垃圾桶。老张说，让你跟车出来，就是为了吃顿好饭，你成天就是买饭吃，我不会买？

连春看着垃圾桶里的饺子，骂老张驴脾气，抬眼看老张真的生气了，撇撇嘴，没再多说话，掏出两包方便面去煮了。

老张却得理不饶人，又骂她跟个叫花子一样捡那几棵麦穗。老张说，哪个在乎那几颗麦？你是能捡个金子还是能捡个银子？

连春说，我瞅那些落在地里的麦穗没人拾，就心疼，脚步就迈不过去。

老张说，穷命。

连春说，我的那块地要是种了麦子……

老张不等她说完，就不耐烦地叫她别说了，说了有啥用？

等到收割机开到地头，老张和司机以及机器上的女人都看到，连春又捡了半袋子麦穗。

人们逗她，说回去磨了新麦面，蒸了新麦馍馍，可别忘了给大家吃。

连春白了他们一眼，说，你们不长手不会捡？

老张却咬着槽牙发狠地对司机们说，你们给我作证，明年出来收麦，我要再带她我是龟孙子。

连春听见老张的话，笑得麦袋子也提不动了。她乜了一眼老张，说，你还赌咒发誓过不吃我的新麦面，我做的面条蒸的新麦面馍馍你少吃了吗？

一旁的人就笑得嘎嘎的，都问老张连春的馍馍好吃不？

连春听出人们话里的揶揄，骂他们心眼不正，捡了土坷垃砸他们时，那几个人早钻进了车里，忽突突，把收割机开进了麦地。连春呢，又提着袋子去捡麦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