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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个人,走在想她的路上。因为我爱妻子,所以我爱一切女人18岁那年,还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俞平伯,奉父母之命娶了亲,新娘许宝驯大他四岁,是他舅父的女儿,一个裹小脚的旧式闺秀。五四运动后,逃离旧式婚姻,是潮流,更是时尚,像俞平伯这等风流倜傥的年轻学子,爱情不是轰轰烈烈,也该千回百转。但这桩不被看好的旧式婚姻,他们一走,就是一生一世。
          说来,俞平伯是幸运的,父母为他铺下的包办婚姻路,并没堵住他的“幸福门”。许宝驯清秀纤细,温柔贤淑,有细细的眼风,清脆而绵软的嗓音。她虽是小脚,但出身名门的她,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能填词度曲,尤擅唱昆曲。俞平伯与许宝驯,从小青梅竹马,“知音好在垂髫际”,而今柴米夫妻,君心我心,心心相印,他们是左手与右手,熟悉,亲切,又默契。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琴瑟相偕,海棠花里,明月窗前,处处是醉人的光阴。新婚初别,俞平伯“乘早车入京读书,环(许宝驯)立楼前送我,想车行既远,尚倚立栏杆也。不敢回眸,唯催车速走。”一“尚”,一“不敢”,道尽别情依依,两情缱绻。
          北大毕业后,俞平伯拒绝了外面的锦绣前程,回到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执教,居住在西湖边孤山俞楼,他的曾祖俞樾当年讲学的“诂经精舍”,与西湖山水相依,与妻子朝夕相伴。西湖秀丽多情,一池春水,演绎过无数漫天的风花雪月。结庐西子湖畔的日子,夫妻俩听雨观云,赏月眠花,诗词唱和,曲画互娱。俞平伯创作,许宝驯为他抄誊,他出版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她亲手誊写过两遍。他研究《红楼梦》,她是他的“脂砚斋”,红袖添香,也朱笔点评。两年后,他写出了专著《红楼梦辨》,视角和观点都是前所未有的,他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情场忏悔之作,辨明原书只有前八十回是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只这一书,便奠定了他一代“红学大师”的地位。
       闲暇时,夫妻俩深研曲学,许宝驯自幼延请名师学唱昆曲,嗓音婉转悠扬,拍曲字正腔圆,《游园》“袅晴丝”一曲,她唱将起来,行腔优美,缠绵婉转,柔曼悠远。对多才多艺的妻子,对这桩婚姻,俞平伯是欢喜的、满意的。受许宝驯雅好昆曲的熏染,俞平伯也迷恋上了昆曲。他的嗓音并不美,甚至有点儿五音不全,常常引得妻子哈哈大笑。但他依然妇唱夫和,乐此不彼。他们还专门延请笛师来家中拍曲,俞平伯填词,许宝驯制谱;她演唱,他打鼓,鹣鲽情深,俨然一对神仙眷侣。俞平伯幸福地感慨:“因为我爱妻子,所以我爱一切女人。”因为爱自己的妻子而泽及天下裙钗,俞平伯算第一人吧。
        他一个人,走在想她的路上出国留学,是上世纪二三十代很多知识分子的必由之路。俞平伯也赶了趟时髦,申请到英国留学。可刚离开家门,他就开始想家,想念妻子。轮船在茫茫的大海上行驶,海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他一个人,走在想她的路上,寂寞,又凄凉。一路上,他不停地作诗寄给妻子:“身逐晓风去,影从明镜留。形影总相依,其可慰君愁。颜色信可怜,余愁未易止。昨夜人双笑,今朝独对此。”
        思念像疯长的野草,他心底,遮天盖地的,是杂乱无章的野菘蒿草。船舷边,咸腥的风让他难以消受,他习惯了江南的杏花春雨,习惯了风里她淡淡的衣香和发丝里木槿的香馨。餐餐单调的汉堡,他难以下咽,她做的梅干菜焖肉、西湖莼菜羹,像一首首清新的小令,花雕酒熏醉虾,鲜美温热里透着甘甜。他想念西窗下的那株蜡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想念她烤在红泥小火炉里栗子的香气,还有她手裁的碎花窗帘,天井里绿色的盆景,书房里一排排散发着墨香的线装书……
        在英国呆了十三天,浓雾紧锁了十三天,他再呆不下去了,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立即回国。他的“半月留英”传为笑谈,但他不悔。归心似箭的俞平伯,一路东归,一路作诗填词《玉楼春和清真韵寄环》一阕遥寄夫人:“花花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他掐着指头数着回到她身边的日子,夫妻多年,还这般难分难舍,任谁,都是看不懂的。回家后,品她亲手泡的龙井茶,着她浆洗的衣衫,与她乘舟清游西湖中,遂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一份安稳静好的踏实感。家像一个巨大的磁场牢牢地吸住他,让他无法离开须臾。后来,他曾一度壮行赴美,春天去,夏季便匆匆归来,妻子亲手酿的青杏酒,等着他回来品赏。对他来说,天上人间,与她相伴,才是美事。
        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抗战期间,清华大学南迁昆明,为照顾年迈双亲,俞平伯留在北平沦陷区。他婉拒老师周作人邀往伪北大任教,搬出清华园,蛰居老君堂旧居。生活虽十分贫苦,但夫妻俩以唱曲自娱,卖物度日亦乐在其中。建国初期,两个“小人物”发表了批评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文章,灾难就这样开始了,大量的文章和社论对他进行抨击。谩骂、迫害,接踵而至。他和她相依为命,在逆境中顽强地生活着。就是在这一年,他创办了北京昆曲研习社。每逢周四上午,夫妇俩专门请笛师来家中伴唱,风雨无阻,即便来了客人,也要坚持一曲唱罢才接待。每年夏天,他们都要去颐和园,租一艘乌篷船,邀上笛师,带上清茶淡酒,放舟后湖中央,昆曲经典“端正好”、“醉花荫”、“点绛唇”、“粉蝶儿”,一唱就是一个下午。
       文革时,七十高龄的俞平伯被下放河南干校,许宝驯得知消息后,毅然申请要与丈夫一起,“一肩行李出燕郊”。 在干校,他的工作是种菜和搓麻绳,住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土房里,原是牲口圈,墙面斑驳,尘土飞扬。残墙漏屋,他们依然品诗论文、清唱拍曲、把盏绘画,不时还对弈一局,推敲一回难解的桥牌。“负戴相依晨夕新,双鱼涸辙自温存。烧柴汲水寻常事,都付秋窗共讨论”。弥漫着猪屎气和柴火味的狭小空间里,他萌发出了许多清新安逸的好诗句:“茅檐极低小,一载住农家。侧影西塘水,贪看日易斜。”漫长而严峻的寒冬,她以她的淡泊、温厚和清纯,将一切化为平易温暖,富有情趣。
      1977年10月28日,是他们六十周年结婚纪念日,西方称为“钻石婚”,中国叫做“重圆花烛”。当晚他们点亮花烛,布置洞房,犹如新婚。为纪念难得的花甲姻缘,俞平伯在一年里字斟句酌,数易其稿,写成七言长诗《重圆花烛歌》,“嬿婉同心六十年,悲欢离合幻尘缘,寂寥情味堪娱老,几见当窗秋月圆……”凡一百句,因事寓情,流转畅达,才情俊发,感人肺腑。
       六十余载相守,俞平伯在生活和精神上,都十分依赖妻子。年迈的许宝驯因病住院,与他分开不到一个月,俞平伯竟写了二十二封信给她,信中除了询问关心,更多的是悄悄话。他在信中嘱咐妻子:“只可写给你看看,原信笺请为保存。”上面的款识,似青年时所写,然已年过八旬。
       那一天,她走了。那是他生命中最黯淡最无助的一天,她的去世令风烛残年的俞平伯“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六十多年朝夕相伴,一朝分离,失落,悲痛,难以想象,也难以抚平。在剩下的岁月里,他为妻子写下了二十多首悼亡诗,“待我余年尽,与君同寂灭”,“逝者固不复,而亦不可分”,“反顾欲语谁,方知人已去”,“枯鱼无泪点,空自待天明”,“八旬丧淑偶,独对孤帷哭”,凄凉孤苦,让人不忍卒读。俞平伯变得寡言少语,不再唱昆曲,甚至不愿提及昆曲,他不再为人题诗题字,即使盛情难却题了,也不再加盖红印章。他把她的骨灰安放在卧室内,晨昏相对,朝夕相伴,以曾经的美好回忆,滋润她离去后干涸的日子。即使在病重期间,他也不肯离开放着妻子骨灰的卧室。他亲笔拟好与她合葬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许宝驯合葬之墓。”
    “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这是张允和写给师母许宝驯八十寿辰的寿联。谁说爱情就要千回百转,谁说爱情就需千帆过尽。蓦然回眸,俞平伯和许宝驯,这对旧式婚姻中的才子佳人,在阵阵悠扬的昆曲声中,化为一抹旧时月色,平淡,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