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文字看古代医术（二）—“殷”是啥？

　　平时很少追剧，不过当那部反腐热播剧快成为最近的社会文化现象了，就不得不看了。看到欧阳菁剖析她与李达康的情感裂隙，突然想到：有时候，越是天天接触的、司空见惯的、身边手旁的人或事，我们就越难真正了解它，这倒真应了那句话了——“灯下黑”。

“灯下黑”，人、事如此，字也一样。

      最近，时常看些甲骨文方面的书，便也经常遇到“殷商”二字，有一天，看着书页上频繁出现的“殷”字，突然发觉竟然没有好好研究过这个字的来历。“殷”最初造字时，到底是啥意思？
　　

　　于是，查书、查字典、上网搜，结果发现，关于这个“殷”字起源，说法不下五、六种，各家有各家的认识与理由，不过，似乎都有不大合理的地方。我们先来看看“殷”字的甲骨文和金文：

“殷”字的甲骨文

　　

　　西周时期金文（保卣）
　　

　　西周时期金文（大盂鼎）
　　

　　西周时期金文（小臣傳簋）
　　

　　
我们再来看看“殷”字的常用字义：
1. 富裕，富足：～实。～阜。～富。
2. 深厚，恳切：情意甚～。～切。～勤。
3. 众，多：「士与女，～其盈矣」。
4. 盛，大：～祭。
接着，再梳理一下各家之言：
第一家，当属“乐盛说”，《说文解字》释“殷”为：作樂之盛稱殷。从从殳。《易》曰：“殷薦之上帝。”於身切。
先说说许慎的解释吧，他在做《说文解字》的编目时，没有把这个“殷”字归入“殳”部，而是归入“”部，按照形声字部首划分的原则，“殷”归入“”部，就表示“”在其中的意思占主要地位，那么，“”是啥意思呢，《说文解字》释为：“，歸也。从反身。”也就是说他看出来这个字是一个左右反写的“身”，所以，“”就是“反身”的意思。啥叫“反身”，就是自己针对自己，比如我们自己称呼自己叫“反身代词”，“殷”就是“樂者、樂其所自成”。再说“殷”字的另一半“殳”，“殳”本义是一种兵器，郑玄注释为“万舞”（手拿兵器所跳的舞蹈）之器。总之，按照《说文解字》来看，“殷”是一种自发的或者拍打自身身体为声的盛大歌舞。

　　许说的问题在于“”为“反身”之意的解释，这似乎有点牵强。先来看“身”的甲骨文和金文怎么写的吧：

       可以看出，在甲骨文和金文中，“身”字的方向是两边都有的，所以，我们不能说“”就是“反身”。
       第二家，“饱食说”，主要是基于“殷”字甲骨文中那个大肚子的人物形象，大肚子引伸出“盛大、丰盛”的意思，但似乎不能解释另外一侧手执某物对腹部似有所动作之义。
       第三家，“剖腹产说”，这一说法，别出心裁，认为左侧大腹中一点表示胎儿，右侧手中之物是手术刀，全字的意思是用剖腹产之术取出腹中胎儿。这种开刀术在当时是高端、复杂的大型手术，又人命关天，故引申出“盛大”之意。但是，以三四千年前的医疗技术，是否有剖腹产，很值得怀疑。
       第四家，“取死胎说”，这一说法，与上面的解释相似，只不过，认为大肚子里的一点不是活胎儿，而是死胎，通过手术取出死胎，如此大动作，所以引申出“盛大”之意。但不可信性同上。
　　第三、第四家的解释，都把“ ”中的一点认为是胎儿，这似乎也有点牵强，那一点应该是指事字的符号，表明“身”是指人体中部的意思。
       第五家，“病盛说”。这一释法是甲骨文学者于省吾先生提出的，于省吾先生认为该字初造之意是以按摩器给内腑有疾之人治病，并提出许慎所说“反身说”不成立，因为在甲骨文中，很多字是既可以正写也可以反写的，“殷”字本义不是“作乐之盛”，而是“疾病之盛”。
       相比数家之言，感觉于省吾先生的“病盛说”较为合理可信，但也稍有不足，这个字本义真是“病盛”吗？还有，甲骨文和金文中，那个对着大肚子的手里到底拿的是什么东西呢？
　　在河北博物院馆藏文物中有一件展品，是出土于河北藁城的一个商代墓葬的物品，距今3400多年，叫做“砭镰”， 经专家考证后，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手术器具。这件石质手术器械是随葬品，盛放于精制的漆盒中，说明墓主人生前对其相当重视和喜爱，估计是墓主人生平嗜好医学，或者，此砭镰曾经治愈过墓主人所患疾病等原因，而将其作为殉葬品。通过该墓中殉葬活人，以及一些卜骨，推测墓主应该是身份较高的贵族或卜人，而在商代，巫卜与医往往是密不可分的。

（河北藁城台西出土的3400年前的砭镰  图片源自网络）

　　《黄帝内经》中说“东方之域……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从东方来。”这个砭镰，一头尖锐，一头钝圆，长弧形边缘圆润，应该就是内经中说的砭石的实物，尖头可以破痈、放血、点按，钝头与弧形边缘可以刮痧、摩擦肌肤等。
　　   
再来看看编号17979甲骨碎片上的这个“殷”，手中拿的更像一个尖锐之物。就更说明，这个字中手里拿的物件是有刺、扎功能的。
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殷”的本义是以手执砭镰一类器物，为病人进行刺血、破痈或刮痧，刮痧动作要深，要透达内理，故而引申出“深厚、深切”之意，比如“殷切”。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刮痧通常是刮背部、四肢、头部等部位，而甲骨文、金文的“殷”字中，用砭的部位都很明确地指向腹部，那么什么病才需要腹部刮痧呢？通常是营养过剩的富贵病、肥胖，所以，“殷”字又引申出“殷实、富足、盛大” 的意思。
除此之外，“殷”字还有一个字义是“黑红色”，只是此时读作“yān”，在上面各家解释中似乎都没有留意这个问题。其实，有过刮痧经验的人都知道，刮出来的痧是啥颜色的？就是黑红色的！
　　

(刮痧后出现的黑红色的痧)

       最后，说说许慎的《说文解字》，因为该书成书时人们还没有对甲骨文进行研究，故而对一些字的衍化过程以及本义的解读不够准确，这方面的例子很多，我之前也在一些文章里讲过，这里不再赘述。而现在，很多人解释某个字时，往往觉得引出《说文解字》就到头了，并对该书的解释不加辨析地一味接受。关于这个“殷”字，在许慎“乐盛说”基础上，后面还衍生出很多支持者的附庸，比如说“拿红色兵器跳舞”、“反身是舞蹈动作幅度大的意思，不是原地小动作而是要转身的大动作，所以有盛大意思”……不一而足。
       上一期，我们谈到了商代古人对疾病的认识，而这次，通过对“殷”字的解析，我们可以知道用砭镰进行破痈、放血、刮痧在当时是应用较为广泛的医疗技术之一了（至少对王室贵族应该如此）。当然，我对“殷”字的解释也未必正确，这也只是我一家之陋见，而且基本上是在于省吾先生观点上的修补，不足之处，望有识之士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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