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梅：我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

□贺雪梅

印象中的爷爷，生得魁梧，一米八的大高个，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托起。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也是庭院儿里的“鲁班工匠”，他还会掏鸟蛋、捉麻雀，小姑娘跳的皮筋儿他也会做。

我的童年是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度过的。爷爷是一个很严苛的老头儿，爸爸叔叔都很怕他，但他对奶奶和儿孙们却疼爱有加。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每天中午饭快熟的时候，去村子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喊爷爷回家吃饭，看爷爷在人群中“指点江山”、谈笑风生，然后他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或者一把拎起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在同伴们艳羡的目光中，我们扬长而去。我努力学习，拿“三好学生”的奖状，看他向一起打牌的老头儿、老太太炫耀，我那个自豪劲儿啊，恨不得把辫子翘到天上去。

他还是个怪老头儿。小孩子爱挑食，正饭不好好吃，不到饭点儿就又嚷嚷着饿了。奶奶通常采取的措施就是“让她饿着，这样晚上才会吃主食”。我就偷偷跟爷爷撒娇，爷爷明着嗔怪我，跟奶奶一唱一和，奶奶一走，他就会给我开小灶。那口黑得锃亮的炉子上有我好多童年美味的回忆，架起小锅就能煮方便面、烤馍片、烤土豆片、炒瓜子，甚至还能爆玉米花儿。我一直很纳闷，大人们不是都不爱吃零嘴儿吗？为什么爷爷就爱吃得很呢？

小学六年级毕业后，我就被爸爸妈妈接走了。初中课程紧张，爸爸妈妈工作忙，除了寒暑假以外就很少回去了，上了初三以后，寒暑假开始补课，去看爷爷奶奶的时间就更少了。

临近中考的时候，我特别想爷爷，就央求爸爸带我回村子去看看，爸爸支支吾吾，说中考完再回去吧。我心头有不太好的预感，执意要回去，爸爸拗不过我才说了实话：“爷爷现在在医院，生了很重的病。”我一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没来得及向老师请假就打车直奔医院。躺在病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是我的爷爷吗？我不敢相信，曾经一个壮得如牛的人能瘦成一堆骨头，他像一个脱了水的茄子一样干瘪，完全变样，让我不敢相认。

治疗，化疗，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好多，体内能切的器官都被切了一半，我看着他被折腾的没个人样，我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话语权，到后来我甚至厌恶去医院。

爸爸四处借钱给爷爷治病，病情总算得到了控制。回家一年后，癌细胞扩散，大年初一，大家都在热闹的时候，他安静地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我高二。

他曾打来电话，说想听听我的声音，让我好好读书。我挂了电话第二天，买了好多他爱吃的回村子里去看他。他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已经能在院子里干木工，说要做一个大的扫帚，院子里有他和奶奶种的瓜果蔬菜，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好多好多。

他离开前的一个月，脾气特别坏，尤其是对奶奶。常常半夜起来让奶奶端茶倒水，时不时还吼骂，我以为是身体上的疼痛折磨得他痛苦不堪，无处宣泄。我心疼地问他：“是不是太疼了？”他反问我：“是不是对你奶奶太凶了？但是我怕我走了以后她想念我，现在对她凶一点，到时候她一个人的时候，一想起我的这些不好就不会再想念我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盘旋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蝴蝶眨几次眼睛才能学会飞行？夜空中洒满的星星里有几颗会落地？风吹着的蒲公英能飞行几千公里？你到底爱不爱吃那些曾陪我吃过的零食？奶奶在之后就真的不再想念你了吗……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

又是一年团圆夜，望着窗外的那一轮明月，不由自主又想起了爷爷，他就像边疆那棵笔直而又高大的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在我心中站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