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宋体][size=4]那个早已被推土机碾塌湮灭的老院,自八十年代起我就住在那里了,直至1998年迁居它处,再至2000年彻底离开小城。回想起来,我在那个老院住了快二十年,而我离开那个老院,也已二十多年了。

老院并不是乡村那种前辈人留下来的老宅院,而是父亲单位集体盖好,统一分就的。住宅区整个围墙围拢着,前端临街是办公楼,后面才是一排排的家属院,类似这样的布局风格,在那个年代,在有着浓郁农业气息的晋南小城,很传统、很典型、也很普遍的。

老院不大,除了有几间屋子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方方正正,没有影壁,推开院门,就是小院了。

那个年代,工匠对技艺和口碑极为敬畏,小院得以确保建造的质量和细节的匠心雕琢。院子的地面是用大块青砖铺就的,并不是中规中矩的平铺,而是带了几度斜角。现在还能忆起它那十分平整的纹理,有几丝榫卯风格,密实合缝。三面围墙是用长条青砖垒砌的,地基应该打得牢靠,围墙看起来很是墩厚、硬实。墙缝之间是用淡青色的水泥均匀地抹和,用素白的石灰勾勒描平。经年风雨过后,青色的泥和素白的灰被冲刷去浮表的一层,绽透出一道道、一绺绺浅浅的粗粝和斑驳。日光经久地晒着小院,青砖的浓青、石灰的素白已然褪却,渐次泛出淡淡的青、浅浅的白,脚下大块的青砖也显露出被长久磨砺后的平滑、润和。一眼望去,这是一个透溢着厚朴、素简、温谧的院子。

老院的围墙下,曾经被母亲开垦出了一小块狭长的地,锄松坚硬的土层,暴晒多日,再铺上一层又一层掺了肥料的泥土,浇上一缸积攒多日的雨水,最后在边际再插上一列剪裁齐整的干柳枝,篱笆就做好了。这是印象中小院一隅的微缩田园。

我记得那里先后种过菊花,一长溜满满、密密的菊花。细高细高的花枝,大朵大朵的、灿黄灿黄的菊花,莹白莹白的菊花。秋天时节,花们沿着一溜墙根渐次绽放,一阵阵秋风浮掠来,簇簇花枝像醉了似的不停地摇摇曳曳,这时候,菊花的香气会在小院里四处盘旋、弥漫,甚至会穿透木窗飘移进屋子……

小院还养过几只鸡,从小鸡仔一直养到可以下蛋,那个时候侄儿还小,经常挥舞着竹竿追打、戏弄那几只鸡。他用竹竿把一只鸡撵上墙头,再用竹竿顶着,把那只鸡从墙的这头一步步地逼到那头。踱步几圈后,小侄竹竿一挥,哗的一声响,鸡从墙头纵身飞下,一道彩影从小院的上空掠过,一个漂亮的展翅后落地,却因几个止不住的趔趄,招致小侄一长串夸张的坏笑。大咧咧的笑声招来了一群四邻的孩童,他们纷纷涌进了小院,逗鸡游戏换过花样又重新开始了……那些日子里,小院是嬉闹的、是欢快的,充溢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淳朴、清朗、闲适和邻里的祥和。

印象最深的,是小院那棵无花果树。因为其间的几年在外求学,错过了这棵无花果树最初的成长期,等重新归来看到它时,它已经快长成一棵成年的果树了。

曾经很认真地把望过这棵无花果树。它生长在院墙和屋子相邻的一个角落,树身并不高大,越过了院墙但始终没有挨及屋檐。它长成了椭圆状的,就像礼花在夜空中绽放得最热烈时的那一刹那,树干和枝条都是虬龙般回旋弯曲的,但看起来并不密集和拥挤,而是错落有致地向四方延展着,丰富的枝杈上布满青翠的叶子,有几枝的叶子就伏在窗前,伸手就能摸着。整棵树显得十分丰满,即使是最边际的一圈树杈,也丝毫不显纤弱,而是硬朗地向上翘起,支撑住它那一枝茂密的翠叶。

最大的惊喜是到了夏天,它坐果了。树上结满了无花果,紫红色的无花果,果实的丰硕着实给大家带来了满心的欢喜。味道清甜的无花果,把皮剥掉直接入口,莹白软糯的果肉包裹着细密的果籽,细细咀嚼几下,立刻能感觉到那股浓烈的、来自田野的自然清新的气息。

无花果结了一茬又一茬,多得吃不完,母亲就摘满一小盆送给四邻。如果忘记或者来不及摘,成熟透了的无花果就会一个个掉下来,掉落到院子的青砖上。果实迸裂后,有些许紫红和莹白色的果浆洒淌出来,慢慢地浸洇着青砖,乍一看就像是几笔暗红和浅白的图描。

到了傍晚或者更晚一点,暮色十分的时候,如果有风拂起,无花果树就开始摇曳了,无声地摇曳,即使没有屋子里的灯光溢出,仅凭几许月光的撩洒,就会清晰地看到这棵无花果树的婆娑之姿在青砖围墙上的投影。看到块块青砖上那细密的叶子疏密相叠、相间的形影,树和影阵阵错落地摇动着,叶和果的清香揉融在一起,随夜风在小院弥漫开来……月光下,我在注目和感知着这棵树、这道风景。

时光移进九十年代,尤其是到了后期,缘自急于对现境的突围,我时常会陷入一种焦灼不安的心境,思绪也变得起伏不定。而令我惊讶的是,每每一回到这个小院,一看到那棵无花果树,看到树上那一个个小巧萌萌的果实,还有那满树翠嫩的绿叶,躁动的心神会立刻平复下来,心境也开始渐趋安稳平和……那些日子里我已经习惯了在小院多待一会儿,在那棵无花果树前多流连一些时辰,借此能定一定神,慰一慰心,直至生根的那个理想和目标又重新开始萌发、启动……

时间逝去了一年又一年,那棵无花果树的年轮也长了一圈又一圈,那个被近二十年风雨吹打的小院,也已现出老旧和迟暮,直至我和全家搬离它,直至我彻底告别它,直至我目睹着推土机在一夜之间把它全部推倒、粉碎,变成渣土,变成一个个杂乱的土堆,变成一车车需要被焚毁、填埋的弃物,变成一个泥浆肆溢、众多粗细钢筋横插竖绕、刺耳的电锯声终日嘶叫的大工地,最后变成一座索然无味的楼房……

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时光荏苒,曲终人散。在这些已经飘逝的岁月里,在曾经的南下北上迁徙之中,在过往的钢筋水泥的楼宇间转换之时,在恍惚之中,我无数次地忆起了那座老院,忆起老院里的那棵无花果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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