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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高粱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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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19 15: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高粱在“粮圈”,不靠演技,不靠八卦,也不靠参加综艺蹭热点,靠出身正、根子硬。一苗高粱,根正苗红、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红且高大,典型的“红二代”“高富帅”。因为“高”,世称“高粱”,因为“红”,又称“红高粱”。

江南词人,江上摇舟,浇酒调笙,吟了几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皆叹服词丽才卓,俘获一众红男绿女。我二大爷,脚插黄土,勤耕一世,不会吟诗,只会点锅旱烟向远处望去,悄念两声“红了高粱,黄了麦子”,无人知晓,有我知道就够了。晋南,麦子黄在夏时,高粱红在秋时,一夏一秋,一年过去了;黄黄红红,一辈子就过去了。但,你别想说我二大爷是头上顶着“高粱花子”的,他三十岁开始剃头,头上除了落风落雨落日头,什么也不沾,打滑。

秋风渐起,高粱穗子已红了很久。基因里的“红”,终是要红到骨子里的。

高粱的红,是暗红、酱红色的红,红透了的红,是像我二大爷脸上晒黑了的黑红。吃过海鲜的人,知道虾蟹加热后,壳子红得鲜艳;海象出水,皮肤变得通红,如人喝高了一般面红耳赤。在粮界,唯一与花儿一样,以“红了”为成熟标志的,只有高粱。高粱红后,连带高粱秆也开始变红,包裹秸秆的叶皮也像浸了血,斑斑点点,眉眼泛红,像从此立了风骨,平地起了风韵。高粱面却是真的白,雪白雪白的白,似玉,热水一扑,竟然就变成了酱红色,像喝透了高粱酒的红脸汉子。等到高粱面再蒸上笼屉,出锅后,颜色愈发红润,紫红紫红的,泛着黝深的暖色,像日头底下扶犁的我二大爷。

山西,产高粱;山西人,吃高粱轻车熟路

晋南除外,这儿产麦,高粱始终成不了气候,顶多算是一种补缀,当作麦罢回茬的一料养地的秋物。当年,高粱面馍我可能也吃过的,总是尝过几口吧,记忆不深,印象深刻的是同学中有家境贫寒者,带了高粱面馍来上学,紫红色的一疙瘩,冬天啃不动,就用写字的铁板子砍,一板子砍下去,森森的一道白印子,像剖一块紫玉的籽料。高粱面馍,口感差,食之粗糙,少有粮食咀嚼后回味的香味。

吃惯麦面的晋南人,断是忍受不了高粱给的脸色,但饿极时能有什么办法,毕竟是粮食!看吃馍人在嘴里囫囵嚼几口咽下,自己嗓子眼里也像生出粗粝的摩擦,刮得直伸脖颈。据说,农业合作社后期,社员口粮由“够不够,三百六”,一步步退坡到每人每年“二百八”时,吃不够、不够吃,已经稀松平常。

那时,巷子里能吃的壮汉们无不饿得眼放青光、前胸贴后背,家里成天张罗着借粮籴粮换粮,缸里仅有的麦子都换成数量更多的高粱,才能勉强多填点肚子。晚上,大队高音喇叭唱两嗓子“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呀地上开红花”之后,广播通知社员同志晚饭后到大队开会。社员同志们怨怼,出恶声,“黑蛋蛋”凑合啃着,还“晚饭”个屁!有人就改了词唱: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飘彩霞呀,高粱没法吃呀……

高粱不好吃不能只怨高粱,也怨人们没有摸准高粱的脾性和软肋。

在山西,晋中晋北以种植高粱见长,那里的高粱面积大,产量高,口味好,食用方法讲究,人们想尽各种吃法,把高粱面做得适口宜吞,如剔尖、搓鱼、猫耳朵。忻州雁门关的代州城内,有一种红面鱼鱼是用高粱面做的,现在已是粗粮细做的杰出代表,好吃之极,不可方物。家常吃法,有土豆烩鱼鱼、腌菜烩鱼鱼、豆角焖鱼鱼。用高粱面搓成大小相等剂子,中间粗两头尖,如水中一尾梭子鱼,入口爽滑、品相俱佳。

其中,最牛的一款是土豆羊肉烩红面鱼鱼,那真是要了亲命的好吃。《诗经》中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一直怀疑说的是红面鱼鱼。下一句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人家可能正在吃红面鱼鱼。《黍离》诗中的“彼稷之苗”“彼稷之实”许是高粱。

高粱,又是天然的酿造粮食,许多酿制佳品离不开高粱的点化和帮衬,如酒,如醋。山西高粱一定是全天下高粱中的贵族,端端生的好命,一部分做了清香型汾酒,一部分做了宁化府的陈醋;一部分拌曲发酵,入锅蒸煮,高粱酒由此生成,无酒不汾,无汾不酒,一部分经过蒸酵熏淋竟成酱色,我理解高粱是以陈醋酿作了“老醯儿”的底色。讲好山西故事,离不开高粱,讲好中国故事,一口陈醋,一口汾酒,能讲出别样味道。

晋人生活,似乎到处充盈着高粱的影子。高粱,注定与晋人生死笃守,不离不弃。

人活着,高粱融进生活,成为口粮、器具、酒食;人死后,高粱秆又做了纸扎草马的筋骨,做了亡人的孝棒插在坟头。二大爷生前,不仅天天看自己的那口停在厦房的寿材,还悄悄备下高粱秆子用作孝子贤孙拉的孝棒,添丁一口,就多补一根。后来,都插在他的坟头,像凭空长了一片新的高粱。衣食无忧之后,晋西南人种高粱还另有所求,专作笤帚之用,对高粱米则不再像从前那么上心,是另一种“买椟还珠”。

我姥爷家传的手艺之一便是“缚笤帚”,我妈幼时曾记,晚上一家人总在灯下用高粱穗子、高粱皮子、麻绳缚好笤帚,第二天挑着担子赶集去卖,贴补家用。当年的许多村中妇人,“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总有一把称手的笤帚,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扫房的、扫地的、扫炕的,还有扫面案的……出自我姥爷和我妈之手。余下的粗大高粱秆也有他用,多是编了晾晒柿饼棉花的箔子,纤细白净的穗秆则用细绳扎成箅子。至今,许多人家的饺子上还习惯性印着整齐的箅子印。

高粱,史称藿粱、木稷、蜀黍。在吾乡,高粱又称禾兆黍,高粱秆也叫禾兆黍秆秆。我一直觉得禾兆黍,像某个圣人的名字,乳名唤作高粱,念在嘴里会生出油然的敬意。

现在,种植的高粱品类日渐复杂,各有专长,有食用高粱、甜高粱、饲用高粱,还有专门的帚用高粱。与之相比,当年的那些高粱,责高任重,一物多用,既当了粮食,又做了饲料,也缚了笤帚,还成为孩子们喜欢的甜秆,的确难为它们了。有机会一定再种几棵,不作他用,只合影留念发朋友圈,改称它为怀旧高粱。高粱的确是容易念旧的,不信,试试在高粱地里走一遭,它们一定左右拉扯着你不松手,还能惹一身白粉粉,像是真的耳鬓厮磨动了感情。

作为旱地生长的贫贱庄稼,作为排名前五的粮食作物,高粱从来不是娇贵东西,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是真正的“贫下中农”,有土便能生长,略施雨露便能活下来,一直属于粮食中的“老区”人民。站成一片的高粱,还被诗人郭小川比作“青纱帐”,从此坐实了“红色家族”的位置。只是,现在的高粱大多“退居二线”,不光不再作为粮食食用,也极少亲自出面支援饲料行业,只一心一意酿酒,打入高端。而在“粮界”,高粱这应该算是“离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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