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和凉面

    幼时生活在乡村，每听大人说中午吃凉面，即知道这一天是夏至了。节气于儿童何有哉？小脑袋里只是记得去岁凉面的美味罢了。于是在院落里众多的果树下活泼起来。杏子早熟，橙黄不压粉红；梨儿苹果却还是砸死人的青；葡萄自在架上玻璃球样青得透亮；

    秋李子都躲在枝叶间，得好好寻呢，只比绿叶颜色多一点淡妆的白粉；角落里的樱桃不管不顾，自有满树艳红，仿佛挂在脸上的少年心思。这么多果木，恰好鸡飞狗跳；儿童对于凉面的欣喜，拽开满院子颠步。

   于是，鸡乱纷纷起落于枝丫，狗张慌慌窜行于树影，一时间尘土飞扬，宛如雾气仙境。免不了大人出来呵斥，免不了跟狗一起夹起尾巴，却还是听东忘西——忘记了平日里不准靠近井台的禁忌，很自然地，想去揭开井盖张望一番。井台高不过半尺许。

禁忌即是恐惧；张望时跪于尘土才能踏实。探首一望，凉气扑面，不知井深几许，只见森然一团白光。仿佛井里藏着一个小冬天。如今想来，这井真是日怪的事物，夏天打上来的水寒，冬天倒是有些儿暖，莫非真是能调和阴阳，像窑？——这般说来，土里掏洞洞，洞口朝哪，都滋润人！——再看，就仿佛看见水了，但水透亮，又确实什么也不见，也不见稚子的照影。

    耳听得一声炸雷，哆嗦间身子已悬在半空。

    “谁让你靠近井边？！”是大人怒吼。

    “我是想看看井里凉不凉嘞……”嗫嚅，但不惊慌。

    “井能要命！”

    “如果井水不凉，凉面就不凉啦……”

    大人笑了，我知道大人也盼着吃凉面。生气一时成和气。被提溜着往院子里一放，硬绷起脸，喝一声：“不许再去井边！”自忙去了。我却一片安然如河山了；井底藏着个冬天嘞！擎等着中午吃面；院子泥土地上，鸡飞狗跳后铺一层熟透或者长瘪了的果子。捡些熟的，在裤腿上擦擦就吃；水果开胃呢！

    一前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看到大人郑重其事拎桶往井边走，即知晌午到了。乡间习惯，日间用水，一般都是起床就拎满水缸；这时候吊水，大抵是面已入锅。随大人去井边一样要遭呵斥；童子溺毙井中的传说听来已久——那井水也不能再吃了，得填。不过，躲在大人身后，看轱辘一圈圈把一桶水绞上来也是乐趣。拇指粗细的麻绳何以排布如此规范整齐，桶里的水何以藏着几根银针，对于稚子都是不解之谜。然而很美。观看过程中，不免又被大人往身后再推一推。

    等不及要大快朵颐，为大人开道返屋；大人拎一桶水左右晃荡着步伐——左右晃荡，省力。

    乡间面条日常两种。拉面劲道，有嚼头；手擀面薄凌凌赛纸韭叶宽，拌臊子，入味儿——各有风情。但拉面不适合做凉面，而手擀面过水即凉。

    臊子一如往日，西红柿土豆鸡蛋，却往往多一大碗细如火柴梗的黄瓜丝。整瓣大蒜，成根小葱，都在案板上放着，青白喜人，供吃面时生嚼。

    其实，面条是北方乡间日常的食物，何以夏至面如此诱人呢？这要下肚才知道。蹲街门道唏哩呼噜一碗下肚，肚里不仅有面条，还有这暑盛里珍贵的凉意。凉也可以如此诱惑味觉吗？这对于现在的我也是不解之谜。

    今年夏至，晌午无聊，来日头下观影。“至”，极也；影也至短。谚云：“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日子短了，影子却会“一天增一线”。不无悲哀地想到，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夏至”，一天短一线；记忆却似这影子。如果人生苦短，在这夏至之日，我该循记忆的线路找凉面来果腹；然而，瞬即败兴。即便身处城市，驱车回一趟乡间不过四十分钟；“大人”虽然垂垂老矣，面，也定然可以做来如初；只是乡间现在都喝漂白粉味的自来水，井大抵废了，那凉的味道却何处寻么？

    《易》云：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如今是村邑不改而井已改得面目不在，我也省却徒劳地去乡村往来吧。这个夏至，唯一能做的，是看看这一年中最短的影。

    转念，人生虽日日消渐，回忆却时时加长；儿时那一碗凉面，也尽可以知道人生不虚。——咦！唯有回忆抵得住这人生消减的角力。如此，那暑气里凉意，仿佛浸浸然又从腹间弥漫上来了；趁好，随意找家饭馆，吃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