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程根虎先生（散文)_毕星星

追念程根虎先生

（毕星星/文）

程根虎师傅去世了。大家都在纪念他。

我看程根虎的戏比较早，大约在一九五几年，他们剧团下到我们村里演出，我就看过《三进士》《柳毅传书》，先生都是主角。他们团还演过《胡月凤》，先生在剧中演什么，记不得了。

那个时候，先生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男一旦。都知道郿鄠剧团有个男人唱小旦。他个子高，身材不错，扮相也好，出台像个男人，一会儿进入剧情，人们很快就忘了这是个男人。一阵风出台，走起台步腰肢婀娜、裙裾飘拂如风行水上，有戏迷叫他水上漂。演《卖水》，那个小丫鬟的天真活泼善解人意，主仆之间的游戏逗趣，那叫一个妙趣横生。程根虎的手段、眼神、身姿、台步，经历过严格的舞台训练，跳跃、小碎步、卧鱼、扇子手帕飞舞，一招一式独立又连贯，男身作女态，却是美不胜收、赏心悦目。那是一个表演大家的风范。

那时，程根虎在晋南郿鄠剧团，老乡们习惯叫它“老郿鄠”，以区别临猗县郿鄠剧团的表演。老郿鄠和新眉户的区别，首先在老郿鄠剧团演古装戏，临猗团演现代戏。再者，恐怕也有老郿鄠注重老腔老调，临猗剧团就多有变化。

实在应该感谢这个“老郿鄠”，就在1950年代到1960年代初，程根虎师傅给我们留下了多少经典唱段，《三进士》《柳毅传书》里边的慢五更、哭长城。像我这个年纪，不大知道郿鄠剧更早年的演唱，在程根虎这里，我觉得先生属于集大成者。慢五更，先生唱得悠扬婉转，将五更调拉长成为四四的节拍，我看先生如果称不上独创，也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哭长城，几十个节拍的拖腔，反复咏叹哀歌，无论老妇、无论少女的绝境哭诉，都演绎得感天动地。我在晋中，经常听到戏迷念叨程玉英的“嗨嗨腔”，在程根虎这里，堪称我们晋南眉户的嗨嗨腔。一个现代人如果想要学习眉户，我想无论如何，程根虎是绕不过去的。他的唱腔至今也是眉户戏不可多得的蓝本。

1940年代乃至更早，男旦演出很普遍，观众接受并无性别障碍。不过男旦总归是一个很暧昧的角色。在新政权的眼里，戏曲的男旦，大概总和性别倒错等变态行为联系在一起。看他，总归有一种很异样的眼神。

1950年代初期的戏改，没有触动男旦。我想大约和梅尚程荀都还在世有关。如果否定了男旦，京剧这么厚重的传统艺术怎么办呢？这就给男旦的继续发育成长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时段。程根虎的学戏成名在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虽然女旦已经很多，但人们还不怎么排斥男旦。因此，若论新社会以后学唱旦，程根虎堪称最后一代男旦。

革命之风起于青萍，戏曲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就在1965年2月，郿鄠改称眉户了。

郿鄠多么古雅，这一改，仿佛世家子弟叫了王二蛋。

1966年“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全国都在荡涤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很快，男旦女声这类角色就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一旦大力推演现代戏，男旦就没有出场机会了。样板戏这样的革命宣传，更是绝不会允许剧中一个男人出台饰演女主角。文化部掌握的报刊鄙视地声讨男旦女声，虽然也摆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就在1970年的一天早上，我听到收音机里播放《红旗》杂志文章，指责“有一些戏曲里，出现了女人演李玉和，男人演李铁梅的现象”，我跟上文章义愤填膺喊口号，一会儿也悲哀地想，我从小就看过的程根虎，他这会儿该怎么办呢？

我是过了许多年，才知道在“文革”期间，程根虎师傅也改弦更张，演起了《红灯记》里的李玉和。

我不知道人们怎样看待他演的李玉和。一柱擎天，高大雄伟，这不是他的形象。在人们的脑海里，他还是那些婀娜多姿、风摆杨柳的少女或者女子身态的青衣。或许，面对程根虎出演的虎虎生威的刚烈壮士，人们才实在觉得可笑又可惜。至今，人们还是喜欢他演的古装戏。

程根虎活了81岁，论寿数不算很高。幸运的是，他终于活到了一个可以严肃庄重地对待民族文化遗产的时代。梅兰芳的儿子又出台演唱了，张君秋弟子也活跃起来了。程派的《锁麟囊》更是天下无人不知。在运城，程师傅进了艺术学校，悉心传授他的旦角艺术。《卖水》《柳毅传书》《三进士》被制作成音像制品广为传播。更多的追星族慕名追随，运城的“程派艺术”获得越来越多的尊重和拥趸。中国戏曲的男旦艺术，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存在，他曾经贡献出无比丰厚的艺术成果。起码，戏曲应该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个什么样儿。男旦的出现和消失，自有他的历史原因，这里不多探讨。但是说到底，他和中国戏曲的写意化表演有关。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抹去几代人的努力和成就，是非常粗暴野蛮的。程根虎一直到晚年还受到运城戏迷的顶礼膜拜就是明证。前几年，运城举行“俊英腔”大奖赛，竟然有四个男旦也奔来参赛，而且水平很高。提起男旦就指责腐朽过时，起码是很不负责任的。

我和运城文联的老主席王西兰，都非常喜欢程根虎的表演艺术。我们是业余戏迷，平常经常学唱《三进士》《柳毅传书》。几年前，我们曾经专赴程府拜访做长谈，就新旧眉户之间的传承发展交流意见。程师傅很谦和地和我们聊天，我们在客厅听了他播放的《三进士》《柳毅传书》，临了，他送给我们每人一套光盘。我们很珍惜这一份赠品，回来经常打开听唱，得意之时，忘形舞蹈，会心之处，抚掌大笑。

先生毕竟年事已高，记得出门之后，西兰笑说，咱们要把这个《三进士》《柳毅传书》那个长段子学会，要是有一天先生不在了，运城会唱程根虎眉户的，就只有咱两个了。这是个绝招儿。

这才两年功夫，我们的唱段还没有学会，先生突然去世了。

运城老家称呼程根虎，一般都叫“程师傅”。师傅这个称呼也很是含混。一方面，它肯定了艺术的技艺性传承的一面，另一方面，对于评价程根虎的艺术成就，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保留。这会儿我可是不吝赞美。地方戏局限在一定的演出地域，可称为表演艺术家的不多，而先生，完全可以称得起表演艺术家这个名号。

网上已开始热传程师傅表演视频，我把他的音像传给女儿，女儿大呼惊艳。她表示，北京有位专家正在研究男旦的表演历史，她要把这些音像转给她，让她知道，小地方有个大神仙。

山西的一角，刚刚陨落了一颗闪亮的老星，它曾经多么明亮啊！这，应该让世上更多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