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洼的秋天（散文）_李文晓

一场秋雨一场凉，立秋一到，夏日的暑热逃也似的，再也不见了。

早晨推开屋门，一阵凉爽扑面而来。院子里，几天前还不死不活的花儿，因为连着的几场雨，全抖擞起精神。抬头看去，楼梯平台上，那棵被旱死的紫藤，又长出了嫩芽，片片新叶，顺着牵引的绳子，像走钢丝的少女一般，身姿婀娜，在秋风里轻轻荡漾着、摇摆着，煞是好看。

一直要去看看山里的秋色。要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冯家洼的秋天。

驱车几十公里，我们来到了冯家洼。这是一个呈“U”字形、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子。远远望去，高高的锥子山下，是起伏连绵的群山。有道山梁弯成巨大的臂膀，像胳膊一样，把这小山村揽在了怀里。一条小路被绿树遮掩着，时隐时现，牵连起沿沟坡居住的零零散散的人家。村后是层层叠叠的绿色山坡，生长着挺拔的白皮松、雄壮的橡子树、俏丽的黄栌，还有说不上名字的杂树、遍地的茂盛繁草，组成一块像挂在天边的巨大绿毯，为这个祥和的小山村衬出最好的布景。

初秋的风，从山上迎面吹过来，扑向人的脸颊，灌进你的衣领，掀起你的衣角，鼓起你的裤腿，带给你“杨柳拂面惹人醉、衣袂飘飘欲飞仙”的快意之感。你不由得要在这蓝天白云下、树木绿草间、山顶平阔地，打几套太极，练一会瑜伽，或者躺倒在这秋阳不燥、秋风正爽的草地上，睡上一觉，做个好梦，一扫浑身的倦怠。

初秋的风，从树林洞穿过来，送来忽而浓郁、忽而轻淡的气味。这是一种带着层次感的怡人味道，饱含着泥土的浓香、野花的芳香、树木的醇香，还有绿草的清香，令人着迷，使人向往，让人不舍。你不由得张大嘴巴，敞开胸怀，唯有深深地吸上几大口，方能解除在城里生活久了的气促感，就像干涸的心田得到了甘露滋润般舒坦，浑身注入了新的能量，增添了活力，你便忍不住要对着连绵的群山沟壑、辽阔的高远天空、山间的林木花草，可嗓门吼上几声。

不知道你会不会像我这般，走出都市围城，来到这空灵纯净的山里，少了人情交往，没了纷纷扰扰，束缚着的身子得到了解脱，累积的郁闷也得到了释放。饮一碗山泉水，尽管没有珍贵的茗茶那般讲究，却入口甘美，沁人心脾，留在唇齿间的总是清爽的味道。嗅一把花草香，当然没有茉莉、牡丹那样娇艳，却纤巧朴素，清香诱人，插在鬓角衣领更有迷人的韵味。这或许就是山里秋天带给我们不一样的体验。

山里的秋天，似乎要比城里的季节慢一些。当城里的树叶开始枯黄，渐渐掉落时，这里的却正蓬勃生长，但这并不影响收获季节所带给人们的喜悦。它依然循序渐进，开花结果，采摘收获。四季从秋天开始中转，秋季是一年里的转折点，恰如一篇文章的一个大段落。它让人体验从播种到收获的艰辛，也体会由汗水变成硕果的喜悦，更把人们从田地到村落，从青年到老年，凝结出对土地、成长、家园的深厚情感展现出来。季节的更替变化，点燃成人们心中永远也散不去的秋之况味——因为触景而生情，联想到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人生之味。

对于秋天，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们，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笔墨，感伤也罢，赞美也好，都别有味道。悲秋情结是古典诗词吟咏秋景的主基调，赞美秋天的诗人与诗句寥若晨星。如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突破前人悲秋的思维模式，从肃杀的秋风里，读出秋的热闹、欢快。韩琦“谁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阳景自新”，秦观“莫夸春光欺秋色，未信桃花胜菊花”已经多多少少改变了人们对秋天的悲凉印象。

当代伟人毛泽东，彻底打破肃杀哀婉的文人悲秋传统，高扬古典诗词中微弱孤寂的赞秋情愫，展现了辽阔豪迈的艺术境界。他笔下的秋天景象，充满生机与活力，绝无哀婉与悲情，足以使千古文人的悲秋文字黯然失色。在他的眼里，秋山秋水都成为别样的秋景意象。观山，“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群山耸立，红红火火，真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看水，“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秋水清澈，生机盎然，可谓“秋水共长天一色”。秋天在他眼里总是“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北国的秋天不同于南方的秋天。就像这冯家洼，它是北方地区秋天的典型。一到立秋，田野里的谷物已经开始逐渐褪去绿衣，换上斑驳的金黄，一颗颗谷粒慢慢变得饱满。这是春天播下的希望，如同我们约定的那样，开始兑现春天的承诺，所谓谷熟立秋。北方的秋天，就像北方人干脆直爽的性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绝少拖拖拉拉。一过立秋，暑热退场，凉爽登台，一阵风扫过大地，凉意直入心头。有道是“早上立了秋，下午凉飕飕”，北方的秋天步伐很快，但节奏不乱，有板有眼。风儿吹几天，便来几场雨，便带来几重凉意。太阳公公晒几天，庄稼苗长几分，籽粒儿更饱满些，采收回来，晒干扬净，归仓入库。在这间歇里，农人们也张弛有度，可以歇息几天。

对我而言，喜欢来到冯家洼，静静坐在这寂静的山林中，看树上鸟儿在枝丫间跳来跳去，谈情说爱。听秋蝉在远处树林的梢头，悠扬自得，放声歌唱。你或在林间漫步，或者安坐草地，播放一曲禅乐，安逸度过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你可以将心缓缓安顿下来，和它悄悄对话，回味不为人知的心思。你也可以把一颗跃动的心儿，寄托给远山顶上那一片云烟，让它飘得更远，传达给你远处久未谋面的朋友。我知道，人世间有那么多纷纭复杂的事情，也有更多说不清、理还乱的烦恼，当你走进这山林里，沉入大自然，你一定会放下俗务琐事，像佛家所言，体会到“舍得”的慰藉。大千世界，人间烟火，我们不能成为不食烟火的神仙，但可以在这幽静的山间，在这秋色初染、秋意渐浓的美好景色中，营造出一种世外桃源的心境。如果此时再有个小茶桌，我们品一杯香茗，燃一炷檀香，让它弥漫在这秋色里，或浓，或淡，更增添几分秋的诗意，内心也随之多了几分轻松，几分惬意。

山里日月长，风摧年岁急。

风，一天一天刮起来。风是传递消息的使者，也是行走在天地间的无笔画家。它尽收天际布满的道道彩霞，拣拾散落山林的缕缕余晖，一天天涂抹，一笔笔描画，使一树一叶、一草一木，渐渐染上秋色。我们在它的画布上，总能从一片叶子的渐变，慢慢体验秋天的脚步，感知秋色的浓淡，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叶知秋”吧！山里的秋天，在它的浓抹重染下，从浅秋到深秋，它终于把秋天画成了秋高气爽。

风，一天一天硬起来。风是会写诗篇的作家，也是边走边吟诵的歌唱家。它翻开这本厚厚的关于秋天的书本，寻找那些关于秋的含义，秋风、秋雨、秋叶。它掀起这册大大的关于秋色的乐谱，感知那些关于秋的旋律，秋曲、秋歌、秋韵。望秋感慨，触景生情，有几人不伤情，有几人不感怀？似乎这些早已镌刻好的词汇和音符，都是为了秋而准备的。山里的秋天，在它的高唱低吟中，从初秋到暮秋，终于把秋天唱成了老气横秋。

山里的秋天，朴实而从容，热烈而大气。我喜欢它的自然纯朴，喜欢它的慷慨大方。它豪爽热烈，回报的更多。它成熟稳重，不事张扬。它有春天的蓬勃，却少了妖媚；它有夏天的火热，却去了缠绵；它有冬天的沉静，却消去寂寥。它感恩春风的抚慰，不忘夏雨的滋润，铭记冬雪的孕育。沉稳厚重是对它高尚品德的概括，五谷芬芳是对它深情付出的奖赏，绿水青山是对它诗情画意的赞美，姹紫嫣红是对它精彩绝妙的描绘。这才是秋天最值得记忆、最值得回味、最值得宣扬的。

我喜欢冯家洼的秋天。当你沿着山路随意漫步，渐渐走进密林深处，那些高大的树木在你头顶遮蔽起来，抬眼望去，浓密的枝叶将天空笼罩，风动树摇，透出斑驳的光影，星星点点透射下来，洒落在地上、树上、人的身上，闪烁着，跳跃着，交互重叠着，晃动分离着，林间一时成了迷幻的世界。小路的两边，会有不期而遇的惊喜。树干上新长了木耳，地下有刚冒出的蘑菇，还有那绿苔中翻卷起来的地软。只要你走进山里，用心对待这些山林，便不会空手而归。

我喜欢冯家洼的秋天。当你在阡陌田园和农舍之间穿行，带给你的是另一种感受。农谚说，秋不凉，籽不黄，立秋十天遍地金。走进田野，碧叶茁壮的玉米，英姿飒爽，正赛红缨放箭，头顶细碎白花，期待着和斜插在腰间青衣红丝打扮的棒子亲密。墨绿茂盛的红薯蔓，东拉西扯，纠集浓密的叶子炫耀根部隆起的果实。害羞低头的谷子，频频点头，对沉甸甸的籽粒儿还不满意，要趁这秋后的雨露阳光再充实一下自己。密密麻麻的油葵，亭亭玉立，圆圆的脸儿笑成了灿烂金黄。芝麻步步登高，上个台阶开朵花，透着自豪与不懈。豆苗儿扎堆热闹，黄豆的荚藏在叶里，绿豆不谦虚，细细长长，不管熟黑了的，还是青紫待熟的，都齐刷刷亮在你的眼前；更有那长条的菜豆角，扯起尺把长，一根根，一把把，显摆似的伸长了身子挂在架子上。在农家的房前屋后，哪怕就是极小的一块地，甚至墙根树下，南瓜拥挤着，扯蔓延伸，肥大的叶子间，悄悄隐藏着或长或圆、或大或小的各色瓜儿。丝瓜苗开着黄灿灿的花，扯着蔓在墙头上疯长，叶间藤蔓里，突兀地挂着几根头顶黄花的鲜绿色丝瓜。场院边，小路旁，那些低而壮实、身子粗糙、树冠宏阔硕大的柿树，青涩的果实挂满枝头，期待强劲秋风和热烈秋阳，点燃起它那一个个红彤彤的灯笼。在田地间忙碌着侍弄庄稼的农人，一定和我一样，不仅喜欢落日余晖铺满山野的幽静，更喜欢享受辛勤劳作获取的收成。

我喜欢冯家洼的秋天。如果你用心体味这里的秋色，会感到它的美是在不断变化着的。当晨光把第一缕彩霞挥洒在山间，山峦、树木、大地，仿佛都被涂描出镶上金边的剪影。大山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巍峨险峻。树木的主干和枝丫，被勾勒出清晰明朗的线条。大地像铺上了彩缎，小草尖上的露珠，折射出霞光的斑斓。到了正午，阳光照射下来，你可以忽略山，也可以不用看那些树，但你必须细细看那透过光的树叶。每一种树的叶子都是不同的，即使同一棵树的叶子，也不尽相同。有的树叶，像山里男人粗糙的手掌，而有的树叶，则像山里女人头顶上的方帕，更多是那些圆圆的，下面有点尖尖的，像心形一般的树叶。不管哪种形象的叶子，在阳光下，你会发现，每一片叶子都有清晰的叶脉。这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是树木生长的生命线，通过叶柄和大树紧密联系，树根深深扎向大地，紧贴着大地母亲的胸怀，从那儿获得源源不断的营养。大树的雄壮、叶片的碧绿、果实的清香，都来自大地母亲的供养。我的心头，不禁响起毛阿敏唱的那首深情的歌——《绿叶对根的情意》。待到黄昏时分，阳光已经没有了白日里的咄咄逼人，它变得温和而又多情，天地间温馨而朦胧，所有的景物都映出点点柔光，那夕阳下橘黄色的光线，照在人的身上，让你感到祥和与安然。这个时候，你甚至都想融化在这静美的时光里。

冯家洼的秋天，轻风依然吹拂大地，阳光依旧普照万物，山里每个充满了生命张力的花草树木，都会跟随季节走向深秋，走向冬天。每棵小草，每片树叶都不曾悲伤，不曾叹息，他们在这金色的秋天里，不停地舞蹈，不停地歌唱，他们把这生命的轮回，全都当作一生的彩排。就如你我生命的原野，一边是秋风送爽的丰收田畴，一边是万物凋零的无可奈何。对于多彩多姿的生活，对于生生不息的人类，就像这多情的秋天，无论叶子多么眷恋枝头风光，有多么不舍对根的情意，但它们的内心依然充满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