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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没有麦天_韩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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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9 10:2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们这里把收获麦子的六月叫麦天。每年进入六月,天气格外乖巧,澄澈湛蓝,晴空万里,伴着刺眼的阳光,热乎乎的东南风一日甚似一日地刮,空气燥热,布谷鸟极具节奏感地鸣叫着,似在催促什么,大人们也被它叫得心急火燎。孩童们快乐地蹦跳着,用自己的想象诠释着布谷鸟的叫声,“快黄快黄”。他们的思维空间受大人影响,从懂事起就被麦子填充得满满当当,直到长大成人,每年的六月,想象空间再也不能超越麦子的黄、麦天的热以及收麦的苦。

火麦连天,麦天的阳光格外毒,晒黄了麦子,晒干了大地,晒黑了男人的赤膊,晒红了新媳妇娇嫩的脸,却没有一个人抱怨。整个晋南都是干旱地区,庄稼人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下雨,麦天的雨水却分外不讨巧。麦天,从没有天旱之说,只有天气好坏之分。麦天的好天气是实实在在的,是庄稼人发自内心认同的好,是那种不带一丝云彩,纯净澄澈,干干净净的好。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直晒得麦稍发黄,却还想,再给几天好天气,让麦子再晒上几天。那些天,农人常心急火燎地去田里看,麦子如浪一般涌动,一波接一波,东南风呼呼吹拂,麦稍一漾一漾,先黄了麦芒,再黄了麦穗,最后连麦秆也黄了。

心里不禁又念叨,天气如果不打扰,麦子就放倒进场了。收割过后,等忙过了脱人一层皮的麦场碾打,地净场光,又望着堆放的麦子想,再三五天,只要三五天,等麦子晒好,该卖的卖了,该入囤的就入囤了。那些天,哪怕天空中有一丝飘拂的云彩,也能牵动人的神经。

现在回想,晋南的六月天好像就是专为麦子设计的,雨水很少,即使有,也来得分外夸张,先虚张声势,远远地看黑云翻滚,仿佛在提醒农人,抱歉,实在忍不住了,要下雨了。

我们那里把麦场被雨浇、来不及起场的情况,叫“落场”。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发生一次就是笑话,会坏一家人、一村人的名声。常见的情况是,眼见雨要来,只要谁家麦场没来得及起,全村人都来帮忙,好一阵紧张,把该起的场起了,该收的麦子收了。除非是懒汉,自己也懒得动,否则从没有见谁家的麦场“落场”,谁家的麦子被雨水泡。往往都是刚收拾好,就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麦天的雨像个愣头青,一阵一阵,来去匆匆,像与农人开玩笑,大也罢,小也罢,也就一会儿,很少有几天几夜的连阴雨。

刚起了场,收了麦的农人,躲在屋檐下看雨,气说不定还没喘匀,心里却异常轻松。年年都有这么一回,年年都连呼好险。实际上是,千辛万苦收回来的麦子,谁肯让“落场”。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麦子的气息已渗入骨髓。这些年,住在小城,躲进书斋,闻不到麦天的气息,看不到麦天的场景,连布谷鸟的叫声也听不见了。一面,躲开了麦天,另一面,却怀念过去的岁月。以前,每年芒种来临,大家见了面,都会免去相互问候,只问:麦子是不是黄了?该搭镰了吧?地净了吧?场光了吧?入库了吧?现在,小城虽小,照样看不到麦田,住在小城的人不种麦子,更可悲的是连乡下也看不到麦田了。这片历史悠久的农耕区,从小麦由西域进入中原起,就有了麦天,已两千多年,一直绵延至今。



那几天,杏儿黄了,从大街小巷经过,会有叫卖杏儿的声音。去乡下看亲戚朋友,临走,会有一大袋杏儿送上,有红杏、黄杏、白杏,最让我称奇的,是前两天去村里,得到的,竟是一大捧白里透红的银杏。

我的老家,如今果树逶迤不绝,杏树、桃树、梨树、枣树、石榴树、苹果树,北方土地上能栽的果树这里都栽了个遍。

想在麦天,看麦子摆动的姿态,要驱车数十公里去周边。麦天是我们这代人心中不变的风景,想起来怕,却又怀念。

那天,我驱车去了盐湖旁、中条山下,看着金灿灿的麦子还在摇曳,就像看到多年没见的老乡般亲切。

经历过麦天的人,对麦天都极度恐惧,那是一种无可逃遁、不由分说的劳累。农业机械化之后,麦天极短,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几乎一夜之间就结束,将我们那代人的精收细打、颗粒归仓过程完全省略,没有了龙口夺食的激烈。麦天的风景并不旖旎,也不诗意,阳光还那么明亮,天气还那么炙热,麦子还是那么金黄,只是没有了农人的劳碌,没有了男人、女人们的挥汗如雨和叫苦连天。刚刚还在风中摇曳的麦子,转眼间,就被席卷而去,变成一地麦茬。再过几天,又该长出绿生生的庄稼。

麦子呢?去了哪?不用去追寻。那边,联合收割机还在隆隆作响,涌动一地麦子,腾起熟悉的麦天气息。问在地头的老汉,准备给自家留多少?老汉望着我呵呵笑,说你这年纪也经过麦天吧,现在的麦天和过去不一样,麦子也与过去不一样,现在麦子连家门也不入,直接就卖给客商,自家一颗也不留,周围十里八村别说磨面机,连石磨也没有,留下麦子到哪里磨面?



这就是现在的麦天,这就是当下农民与麦子的关系。十亩八亩麦子,过去要累死累活忙上一个月,现在呢,从收割机开进地头的那一刻算起,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没有漫长的煎熬,没有我们经历过的炼狱般的磨难,小麦还有,麦田还有,只是再没有麦天,没有收割,没有农人收获的喜悦。

没有了挥汗如雨的操劳,看不到粮满仓、米满囤的场景,庄稼人喜悦的成色也减少许多。我们这片以产麦著称的黄土地,小麦种植原本最劳人,要历经伏耕、秋种、冬浇、春耘、夏收,而现在,这些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农事。现在只需在寒露前种上,如果天旱,浇两次水,除此之外,几乎毋需要再管理,芒种后,麦天一会儿就结束了。

麦子的存在,不再只是填饱肚子,自然也就没有新麦下来的喜悦。从小麦进入中国这两千多年以来,这种散发着面食幽香的作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再是六月的主角。

我想感受麦天,领悟麦天。麦子渐黄的那几天,我沿着黄河两岸,在晋陕豫三省的黄土地,沟梁间、平原上、河谷中,寻觅麦天的感觉,试图从中找出农耕文明的记忆。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在曲曲折折的乡间公路上绕行,金黄的麦子一闪而过,使我明白了,在现代社会中,不可能找到当年那种农耕文化的场景,我所看到的,只是现代社会形态下的农事,简单、快捷、匆忙、务实。麦收,其实和平常的劳作,甚至和在城里打工没什么区别,没有了从前的那种仪式感。麦子只是麦子,没必要像我和我的文学界朋友一样,去寻求麦子自身价值以外的东西,那些太过隆重的回忆。

才过了两天,再驶过同样的地方,大地上,所有的麦子都没有了,它们都被齐腰割去,只剩麦茬黄黄,齐刷刷地抖动,在蓝天、夏风的陪伴中,描画着田地的单调。

下了公路走进村里,路旁、房前、屋后,偶尔可见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麦子。所有的村子都没有打麦场,那种麦味弥漫、尘土飞扬的场面,在乡村再也看不到。也许,这是一个象征。从打麦场在村头悄然消失的那一天起,我们靠人力为主的农耕时代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农业的崛起。在从前老辈人口里“龙口夺食”的时节,走进村子,仿佛总还能感觉到麦子滚烫的气息,还在湛蓝的天空上飘飘忽忽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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