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建筑意

永乐宫三清殿 武俊杰　摄

□王芳/文

林徽因说：“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是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泽，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鉴赏者一种特殊的灵性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是林徽因对“建筑意”的阐释，自她说出这个“诗意”“画意”之外的“建筑意”，再回望铺陈在三晋大地上的古建筑，会发现，人与建筑、人与历史地理、建筑与历史地理心气相通、美美与共。

山西表里山河，太行八陉、黄河古渡，像微小的毛细血管，连接起三晋大地与外界，同时也在阻隔着与世界的沟通，正因为这样既有联系又不太畅达的交流，在千百年内，相对完整地保存了中国70%以上的古建筑。

古建筑自己会说话。1937年，梁思成、林徽因来到了山西忻州五台佛光山中，他们来寻找唐代建筑。伯希和《敦煌石窟》中有五台山全景的唐代壁画，清晰的五彩线条，坚定着梁林的念想，他们循着这本书的提示，找到了藏在深山的佛光寺。当殿宇的挑角映入眼帘之际，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唐建的遗憾一扫而空。环绕的古松、硕大的斗拱、深远的出檐，古朴厚重的唐代建筑风格瞬间就洗刷了他们的疲惫。

远去的皇皇大唐，万国衣冠拜冕旒，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以开放的姿态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唐人一砖一木堆积起来的建筑也与这个朝代一样，繁华、富庶、庄重、舒展、华丽，兼具力与美。据考证，中国现存三座唐代建筑南禅寺、佛光寺、广仁王庙，都在山西。

梁思成、林徽因走进晋祠时，以唐槐周柏为中心的花园、飞翔的挑角飞檐、豪放生动的斗拱、古法制造的建筑风格呈现在他们眼前，又添另一重喜悦。圣母殿是晋祠主殿，奉祀姜子牙之女、周武王之妻邑姜，除周成王外，邑姜还生有唐叔虞。周成王桐叶封弟，唐叔虞到唐国，叔虞之子燮父改唐为晋，开启“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晋国大历史，那是山西傲然又悠远的过去。

圣母殿遵循《营造法式》，檐柱侧角升起，减柱法扩大殿内空间。殿内有宋代仕女塑像，温柔，华美，梅兰芳当年曾站在仕女像前沉思良久，他把仕女像的神志和神情，刻印在心里，又回塑到角色身上，也许是杨贵妃，也许是洛神或者虞姬。那是神与人、建筑与艺术的经典外化。

宋代重文轻武，文化和艺术空前发展，人们在创造着那个时代自己的精神世界。雄浑的边塞风不见了，宏伟的架构消失了，柔美细腻、轻灵飘逸的风格渐渐浮起，犹如宋瓷和宋词。宋建似散落的珍珠，需要一个一个去寻找。

宋元更迭，道教兴盛，曾随丘处机觐见成吉思汗的全真教弟子宋德方和潘德冲，来到“雷首之阳，大河之北”的吕洞宾家乡，他们要建一座宫殿，祭祀吕祖。历经110年无数人的努力，才有了一定的规模。1951年的文物普查中，荒草掩径的永乐宫出现在世人面前，一时间，殿宇内山墙上绘制的《朝元图》中那一条条长达丈余的冠带，以无以伦比精湛的画技，至今仍然惊艳着世界。

元代，那个住在马背上的民族，挟从北向南、从高往低的地理势能，马蹄哒哒，武力征服河山。一切都来不及磋磨，那就以简陋雄浑见长吧，一根木头不经雕琢，直通通横架在墙体上，就完成了元人安放神灵之所。中国现存元代建筑427座，其中山西354座，占82.9%。元建以明晰的风格出现，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几百年过去了，那朴实和简单呈现出原始的粗犷美，那是海洋文明来临前，游牧文明最后的一点坚守。

元退明兴。明与元的对决中，夹杂着农民军与明朝廷的对决，致使山西境内尤其是沁河流域竖起一长溜的古堡，古堡与边境线上的长城辉映，也与京师内的紫禁城相对应，既有长城一样的堡垒作用，也有宫殿堂宇的生活实用。终明一朝，山西儒释道齐备完整，由此诞生的各式建筑长在城中，长在乡下，也长在河边，严谨稳重，灿若晨星。

一朝山海关打开，成了女真人的世界，女真人占领中原的那一刻起，也被中原文明同化。落实到建筑上，就是讲究细致繁复，精巧华丽。那时候，已无边境之忧，西洋的坚船利炮还未踏入华夏土地。中原大地曾有上百年的稳定，因此，享乐思想萌发，装饰主义盛行，砖雕、木雕、石雕运用到炉火纯青，大到飞檐斗拱，小到犄角柱础，都能开出花来，让人叹为观止。

此时，晋商兴起，天南地北的商途，付出的是生命，带回的是金银，许多市井引车卖浆之流沉睡后，常常会响起马铃或者驼铃的叮当声，那声音，是来自北到恰克图、南至南洋、东到日本、西到西亚的高墙大院的前奏。这些微雕出来的大院，开创的是晋商创造出的商业奇迹。

北魏的云冈石窟、辽代的华严寺、金代的砖雕墓……走过这些带有时光痕迹的古建，就是走过历史长河。古往今来，现实与历史、粗犷与细腻、理性与冲动、文明与野蛮、光明与黑暗、江湖与庙堂、飞翔与坠落、繁杂与简单、实用与经济、政治与文化，都交融其间。铺陈在三晋大地上的建筑意，那是可闻不可见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集远古之妙息，鉴古知今，可以畅想一个高远的未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