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巴人形成的过程中,其某一支祖先可能出自以凤鸟为图腾的氏族,但巴人名号的含义却另有来源。因而弄清楚有关"巴"字的含义,对认识巴人的起源亦十分重要。
"巴"字最先见于商武丁时的甲骨文中,作"巴方",但词义不详。其后,《左传》、《山海经》、《竹书纪年》、《逸周书》等也见记载,或作"巴",或作" 巴国"、"巴人"等等,亦均未详其义。直到东汉许慎作《说文解字》,将"巴"释为:"虫也,或言食象蛇,象形。"《路史·国名纪》引三国谯周《三巴记》说:"阆、白二水东南曲折三回,如巴字,故名。"
本世纪30年代,吴致华在《古巴蜀考略》中提出,巴之得名有因蛇之说、以植物释巴、以山释巴、以水名及水流状释巴诸说,他认为以虫释巴之说或者较为恰 切一些(注解:《史学杂志》第2期,1930年5月。)。40年代初,吴敬恒《避巴小记》一文认为:巴,巨蛇也,巴蜀古居西南蛮夷中,巴地多巨蛇,先民习 见,以名其地(注解:《说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8月。)。同时,卫聚贤在《巴蜀文化》中则提出,古代的巴国在今汉中,巴可能因渝水(嘉陵江) 而得名(注解:《说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8月。)。陆侃如的《评卫聚贤"巴蜀文化"》一文,关于巴蜀的得名,倾向于"巴蜀命名为蛇与蚕"之说 (注解:《文化先锋》第1卷第12期,1942年11月。)。
50年代中期,潘光旦著文提出:巴字原是地名,巴人自称"比兹",外地人已知其地望为"巴",又风闻其人自称的前半部"比",由于两个字读音相近, 于是便称其人为"巴"了〖ZW(〗〖ZK(〗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载《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第4辑,1955年11月。)。60 年代初,徐中舒著《巴蜀文化续论》,指出巴人本义为坝,《广韵》巴在麻韵,巴坝同音,惟平去稍异。坝本从贝声,贝为货币,在云南则称海肥,是即古代贝、巴 同音之证(注解:《四川大学学报》1960年第1期。收入《论巴蜀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70年代末,童恩正著《古代的巴蜀》一书,认 为有关"巴"名称的流水状、植物名、动物名、地形状均不能成立,考虑到巴族的祖先有生于石穴的传说,而川东方言又呼石为巴,那么巴的最初含义可能就是指" 石" 或"石穴"而言(注解: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页。)。
80年代中期,任乃强提出:汉字的巴字,就是依据巨蟒的传说制成的,《说文》对"巴字"的解释说得很清楚;巴是巴族的自称,其族以巴蛇为图腾。总之, " 巴"字是依据其图腾造形而因其民族称呼之声合成的(注解:任乃强:《四川上古史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36页。)。张勋燎在《古代巴人 的起源及其与蜀人、僚人的关系》一文中,根据大量的民族语言学和民俗学资料,认为巴应是我国南方壮泰语系民族中"鱼"字的读音,"巴"就是鱼(注解:《南 方民族考古》第1辑,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1992年,张文提出以上诸论均不能成立,而将"巴"释为"蚕",与"蜀"之义同(注解:张文:《巴蜀符号琐谈》,《四川文物》1992年第2期。)。 1994年,杨华著《巴族之"巴"字涵义》,认为"巴"即"巴蛇"或曰"巴蛮",又谓"巴之夷蜒",巴有蛇之义(注解:《四川文物》1994年第2 期。)。1995年,钱玉趾著文,通过对巴蜀铭文的考证,认为"巴"之义为首领、雄性、伟岸等(注解:钱玉趾:《试论巴蜀铭文》,载《三星堆文化论集》, 巴蜀出版社1993年版。)。
归纳起来,诸家释巴有动物说、植物说、地形说、雄性说等。以论据充分与否而言,当以动物说较为有据。是哪一种动物呢?笔者初步认为巴人名号的起源与晋陕豫方言对虎的称呼和巴人自称虎人有关。以下试作论证。
. 《方言》卷八 "虎"条:"虎,陈魏宋楚之间或谓之李父,江淮南楚之间谓之李耳,或谓之於菟。自关东西谓之伯都。"注:"俗曰伯都事神虎说。
这里的"关东西",是指以 函谷关为中心的今关中、豫西、晋南一带,如《史记·李斯传》曰:"自秦孝公以来,周室鄙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据以上所载,在今陕西、山西、河南三 省交界处,从先秦及至汉代,当地方言把虎称为"伯都"。
实际上,上文"伯都"可与晋南和鄂西均有的历史地名"巴公"勘同。东汉王符《潜夫论·志氏姓》曰:"钟离、运掩、菟裘、寻梁、修鱼、白、飞廉、密如、 东灌、良时、白、巴公巴公巴、剡、复、蒲,皆嬴姓也。"有学者认为,上文自"密如"以下,多乃王符在《史记·秦本纪》基础上所补,尤其是"公巴公巴"四字 实不可解,显系衍文(注解:汪继培:《潜夫笺》,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23页。)。笔者却不这样认为,因为这五字中至少"巴"或"巴公"是不误的。 "巴"有巴人,"巴公"目前至少发现有两个地名,一是山西晋城北30里的巴公镇,一是湖北思施之南的巴公溪,前者见载于后周显德元年(954年)(注解: 《旧五代史·周书·世宗纪》。)。拙文《巴子五姓晋南结盟考》已论证,鄂西的巴公溪是从晋南同一地名延伸而来的,今晋南巴公一带为巴氏早期的居住地(注 解:《民族研究》1997年第5期。)。
现在回过头来说明"伯都"与"巴公"的勘同。伯的上古音为帮声铎韵,按王力先生构拟出来的声韵系统为Pak;而都的上古音为端声鱼韵,构拟出来就是 Ta,故"伯都"合为Pakta。"巴公"的上古音为帮声鱼韵和见声东韵,可拟音为Pakong。可见,"巴公"与"伯都"读音是很相近的,所以我们认为 "巴公"与"伯都"一样,是汉以前晋陕豫一带对"虎"的称呼。
对"巴公"与"伯都"这两组词汇,还可作进一步的分析。我认为,其中的"巴"和"伯"均为虎称的主要成分,而"公"和"都"为修饰成分。关于"巴"或 "伯"为虎称的主要发音,我们已在元代蒙语中找到了一些例证,如陶宗仪《缀耕录·巴而思》:"(姚天福)弹击权臣,无所顾畏,世祖赐名巴而思,国言虎也。 "《事物异名录·兽畜·虎》引《事物原始》:"白额将军、啸风子皆虎之别名,胡人谓之巴而思。"现代蒙古语族中,以"巴"为第一音节称虎的有土族语: bas,撒拉语:bas,蒙古语:bar,东部裕固语:bares。
由此可知,在汉代或以前,以"巴"、"伯"称虎的是一些与现代蒙古语族有渊源关系的古 代少数民族,按《方言》所说的"自关东西"看,可以划入北方"胡族"的范围;或者可以说,汉代以前,今陕西、山西、河南一带,民间方言对"虎"的称呼,受 到了北方胡语的影响。笔者的这一认识是受董珞先生《巴人族源辨--人类学与考古学的审视》一文的启示,该文提到:土家语"兔子"一语的词根,不仅与藏缅语 族的某些亲缘语言相吻合,而且与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族和满通古斯语族有牵连(注解:《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7年第2期。)。这就提醒我们应该注意到, 作为巴人后裔之一的土家族,其语言在历史上受到过蒙古语族和满〖CD*2〗通古斯语族影响的事实。这与前文提到的汉代以前"自关东西"的方言对"虎"的称 呼,受到了北方胡族的影响正相一致。而根据笔者的考证,至少在商武丁时期前后,巴人正是活动在今晋、陕、豫一带的(注解:《民族研究》1997年第5 期。)。
其次,再看"公"或"都"对巴(伯)的修饰。我们认为,见载于汉代文献《潜夫论》的"巴公"之"公",已是汉译过来的文字,所以"巴公"即"虎公", 也就是公虎。这种置修饰词于名词之后的语法,除了可以用彝族等少数民族的语言来解释以外,在巴人后期活动的中心地带--原川东今重庆市范围内还可以见到, 如重庆江津方言把公鸡叫做"鸡公",把母鸡叫做"鸡母"。按照此理,则"伯都"之"都"亦是用于修饰虎的,其意按与"巴公"的勘同来看仍有雄性之意,若按 扬雄注《方言》的说法则为"神虎"。其实,在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以后,所谓"神虎"一般均应为"公虎",这可以《后汉书·南蛮传》所载巴人首领廪君死而化虎 的传说为证。
此外,陶潜《群辅录》引当时民谣,称东汉辽东太守巴肃(字恭祖)为"天下卧虎巴恭祖"(注解:转引自潘光旦《湘西北的"土家"与古代的巴人》,第60 页。),也曲折地反映出巴公(巴恭)一词带有虎(公虎)之意。又,据今人研究,《方言》中另外两个地区方言对虎的称呼"李父"和"李耳",均非汉语词汇, 尚可与今天土家族对虎的称呼勘同。"李父"即土家语的"李爸",用于称公虎;"李耳"即土家语的"李尼夹",用于称母虎(注解:吕冰:《务相、廪君名号考 释--兼论虎的别名》,《湖北民族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可见,《方言》所载的几个方言区对虎的称呼,多是带有雌雄修饰的,这也就辅证了"伯都 "为公虎之说。最后,就是按照《说文解字》对"巴"字的解释,实际上也应释为"虎"。其曰:"虫也,或言食象蛇,象形。"而在今山东一带,自古以来方言就 称"虎"为"虫",《水浒》第二十三回中有"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其中的"大虫"便指老虎。
巴为"虎"义对其起源的认识有重要的帮助,一方面说明巴人曾经活动于晋陕豫一带,同时又暗示巴人与其他曾经被称作"虎"的民族有关,这个民族就是先秦时期东夷族中的大族--徐夷。
有关"徐"为虎称,这里需略作说明。已经有学者指出:甲骨文、金文等皆无徐字,它们的本字都是"余"(注解:董楚平:《涂山氏后裔考》,《中国史研 究》1994年第1期。)。据笔者所见的春秋徐人器皿中,"徐"字绝大多数铭文均作"",个别作"余",隶定皆作"徐",如:王粮(《徐王粮鼎》)、王季 禀(《宜桐盂》)、王庚(《儿钟》)、王义楚(《王义楚觯》)、余子(《余子鼎》)(注解: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1934年铅印本,第159 -170页;上海博物馆编写组:《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二),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565-567页;心健、家骥:《山东费县发现东周铜器》,《考 古》1983年第2期。)。根据东汉许慎《说文》,上述字当"读若涂"。段玉裁注:"涂当作涂,同都切,五部。"又,《山海经·海内南经》:"夏后启之臣 曰孟涂,是司神于巴。"郝懿行注:《太平御览》六三九卷作"孟余"或"孟徐"。秦嘉谟辑补《世本》于"徐"姓下注:《氏族略》四引《国语》作"余"。按" 余"、"徐"古音同。由此可见,余、涂、、徐本是同源字。
"徐"字的本义是什么呢?郭沫若在《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中说过:"虎方亦见于卜辞,此属南国,当即徐方,徐、虎一音之转。"而李白凤虽基本赞成郭说, 却略有不同,他认为"虎"是其本称,而"徐"则是周人对其的讹称:徐夷的名称大约在成王时代还没有统一,根据出土文物,徐人自称为"虎族",商人承之而称 "虎方","方"就是方国的意思。李白凤又说:徐、二字乃书写上的变化,从金文上看,应该是""在"徐"前,与"虎"、"楚"是同音异书,古籍中统称"南国"或"徐土"(注解:李白凤:《东夷汇考》,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98、104、111页。)。
两位先生说"徐"即"虎",主要是从汉语音韵上的通转来考虑的。但"徐"与"虎"在对音上毕竟尚存一段距离,因而似可换一种角度,从民族语言或地方方 言出发来考虑这个"徐"字。笔者认为,余、涂、、徐诸字,均源于江淮南楚之间对虎的称呼"於菟",见于《左传》宣公四年和《方言》卷八"虎"条(注解:前 者曰:"楚人谓乳彀,谓虎於菟"。)。
若作进一步的分析,可以发现"於菟"两字的读音中,"於"属轻音,"菟"读重音,此正似句吴、于越之类的称呼。颜师 古注《汉书·地理志》:"句音钩,夷俗语之发声也,亦犹越为于越也。"可见古时江淮南楚之间,称虎缓音为"於菟",而急读则为"菟"。后一读法正与"涂 ""徐"勘同。 由上可见,徐或涂的本义正是"虎",与巴的含义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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