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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家”王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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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4 10:36: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天,天宇晴朗,街道两旁的树木在微风的吹拂下,片片黄叶落地。村民王贵生告诉我,王安学去世了。我的心为之一震。王安学怎么会去世呢?贵生说,安学死在马路上。

瞬间,一个穿着清洁工特制黄马甲,手里握一把竹扫帚,每天沿着马路清理垃圾的中年汉子形象,在我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王安学是一个发明家。那年刚刚实行棉花地膜覆盖技术,棉花生产虽然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几番,但棉花幼苗出土后,手工培土既费劲又耗时。一个壮劳力,蹲在棉田中,俯下身子,手里握着把小铁铲,在空处挖一铲土,再给幼苗的根部培上。这样反反复复一天能出半亩地的活就很不错了。

王安学那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村务农。眼巴巴看着村民们一家老小每天蹲在棉田中培土,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头昏脑涨,那样费力气,他就开始思考着这件比蜗牛行走快不了多少的体力活,怎么才能加快速度。怎么能把村民们从这种原始的笨重的体力活中解放出来,成为这位曾经在校物理考试得满分的能行人日思夜想的头等大事。

王安学家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他和弟弟都会驾驶。每当将自家的活计干完,他们会“突突突”地开上拖拉机帮助其他村民干活。一天,他看着拖拉机,突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拖拉机可以耕地,可以播种,还可以覆盖地膜,为什么就不能给棉花幼苗培土呢?

功夫不负苦心人。王安学在无数个夜晚里,借如豆的油灯,伏在案上,摊开白纸,精心设计绘制。经过反复修改,一项给棉花幼苗培土的技术有了雏形。王安学将自己在图纸上的设计告诉弟弟,两个人按照图纸,在拖拉机上试验。他们几天几夜地研究、实践,又研究、又实践,终于能用拖拉机代替人工培土操作啦。

彼时,时序已迈过清明,春风徐徐,阳光普照。村民们地膜覆盖的棉苗已经从地膜中露出一弧拃高。正是幼苗培土的节点。只见安学和他的弟弟,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开始在自家的棉田里进行初试,周遭有很多围观的村民。弟弟小心翼翼地将拖拉机开进事先按照要求覆盖的棉花带子中,又将拖拉机后面自行焊接的培土机,轻轻放进两条玉带似的地膜一边,然后缓缓行进。只见焊接的覆盖机链条上下翻动,地上的黄土,被机器的输送带从地上输送上来,又自上而下从四个塑料管里流淌下去。拖拉机过后,只见那一株株破土而出的幼苗,真被培上了松软的黄土。试验成功!安学和弟弟兴奋不已,前来观看的村民们也都露出惊讶和赞许的目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安学这项研究成果瞬间在永济成了爆炸性新闻。他研发的“棉花幼苗培土机”不仅减轻了村民的劳动强度,还加快了幼苗培土的效率,被市广播电台、运城日报等多家媒体记者采访。

次年,王安学又针对棉花成熟后手工采摘速度慢的问题进行研究。一天晚上,我刚从机关下班回家,村镇上空早已弥漫缕缕炊烟。王安学来到我家。他说:“我来你家几次,都没见到你,今天特意给你介绍一下我最近研究的又一项新技术。”他仍然像以往那样穿戴很邋遢,下身穿一条帆布裤衩,上身穿一件褪色蓝T恤衫,手里拿着一张纸。纸竟然是从小学生作业本上扯下的,上面用钢笔画有一个立体图案。他弯着头,在台灯下手指着,为我解说他的研发成果。他认真地给我解释棉花采摘机的设计及操作方法;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头被尘土涂染的头发和浮现在额头上的道道皱纹,陡然内心深处掠过一丝惋惜和惊叹。惊叹之余,又为他这样一个未考上大学,而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农业现代化建设中的普普通通的人感到自豪。

一天,夜幕刚刚降临,他又来到我家,肩上扛着一台洗衣机。我感到惊奇。我问:“你这是?”他把洗衣机卸下来说:这就是我研究的棉花采摘机。我笑得鼻涕都出来了,这不是一台普通的洗衣机吗,怎么说是棉花采摘机?他蹲下身子,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空荡荡的。原来他是将洗衣机主件拆掉,只用一个原有的塑料桶作为棉花的贮藏室。在洗衣机外面安装一个小型发动机。另一侧安装一个直径为四寸大的塑料吸管。人将机器扛在肩上,一只手握住塑料软管,将软管一头对准盛开的棉花,只要发动机一启动,原来生长在棉株上的棉花,就很快被吸管吸入传进洗衣桶改制的贮藏室内。

那天,在我家,王安学启动了他发明的棉花采摘机,机器发出一阵隆隆的呼叫声。我又一次被这种锲而不舍的发明精神所感染。昏暗的灯光下,我分明从他那张黝黑的疲倦的脸上,看到因努力而成功后呈现出来的喜悦神色。

那年暮秋,村庄外的田野上,大片的棉花到了成熟期。王安学肩扛自己发明的采摘机,在自家的棉田里发动机器开始采摘。王安学一手扶起吸管对准棉花树上的棉花,那些棉絮像雪球一样鱼贯而入钻进他肩上的桶囊中。

很快,村民们都成为王安学这项发明的受益者。隔壁大妈大嫂以及巷道里的棉农,在王安学的指导下,制造出一台台采摘机。一时间,田野上的棉田里,出现一队队身扛“塑料桶”的村民。他们像战场上的士兵,肩扛着重型武器渐次前进着,场面蔚为壮观。

村民们高兴地说,想不到平时看起来木讷、少言寡语的安学,竟然能创造出这样一个个出乎意料的壮举。

王安学其实是一个鳏寡孤独的人。前面说了,他高中毕业后,和千万个学子一样,参加过高考,并不是他学业不优秀,而是在高考中出现了意外。

高考那一天,王安学和其他应考学子一样,进入考场。监考老师将试卷发下去,大家都从容地答卷。王安学拿起试卷,只做了一半试题,就被考场应急人员叫来的120救护车拉进人民医院。因为,那些天,王安学为了复习,昼夜不休息,加上家里生活条件不好,饮食不注意,肠胃经常出问题。在那次高考的第一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当时他正在答题,腹部剧烈疼痛,开始时,他还咬牙强忍着,没过几分钟,他感到下腹像刀割,瞬间,额头大汗淋漓,最后眼前一黑,躺倒在地下。

当王安学醒来时,看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对父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儿子对不起你们多年的养育之恩。”他父亲安慰他说:“不要失望,我们还有来年啊!”

来年能如愿吗?对于王安学确实是一个未知数。后来他连续高考两年都名落孙山。在最后落榜的那一年,他从学校将被褥带回家,非常失落地对父亲说:“爸爸,今后我就不考试了,安心在家里务农。”父母亲还是一再鼓励他说:“你可不能打退堂鼓,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考学。”

但是王安学放弃了再次高考的机会,他说“人若有志,万事可为”。后来他在家乡一边务农,一边专心致志投身发明创造,并取得不少成果。

搞科研的人都有一种怪癖,就是当他将身心投入到研究中后,整个人会陷入一种忘我的境地。平时寡言少语、不喜欢社交的王安学就是这样的人。那年和他同龄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而他却一直单身。不是没有人登门提亲,而是女方一打听,认为他是一个很孤僻的人。在村里孤僻就是与正常人有区别。有一年,隔壁女主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看起来很漂亮,柳眉大眼,皮肤白净。没想到结婚后,王安学才发现该女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无所顾忌,在大庭广众面前让安学颜面扫地,他在家多次提醒也没有用。他只好离婚。

离了婚,王安学不知道何故,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成了一个更加孤独的人。连续多日,村民们见不到他出门,有人去他家看个究竟,发现他一个人坐在房子里,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在纸上画着各种大小不一的图案。有人问他:“安学你整天不出门待在家里孵蛋?”他眯着一双疲倦的眼睛说:“你看,我在搞研究呢。”原来安学又在家里研究一项新技术。这个技术为的是解决棉花“胎死”现象。播种的棉花过了出苗期仍然没有出土的现象被棉农称之为“胎死”现象。如何在整片棉苗未出土时,及时发现“胎死”棉苗,及时补苗,避免棉花苗期“爷爷孙子”不一般,影响棉花丰产高产,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王安学想到曾经看过的电影《地雷战》。地雷战中的民兵,在敌人要通过的道路上埋下地雷。敌人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杆子,在杆子前端有一个铁圈,叫作探雷器。安学也是想利用这种原理,从而能够及时发现“胎死”棉苗。想法是美好的,可是从哪里获得这项技术?他先后去过市里的农科所、消防队、武装部等单位,想从中了解这种技术,然而他像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甚至遭到讽刺和挖苦。

秋风萧瑟,天气渐冷。一天,王安学身穿一件衣襟和两袖油腻发亮的黄棉袄,面色憔悴,发如飞蓬,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他告诉我说,他自己搞到一块磁板。这磁板通过加工,通上电流,可以制造“探雷器”。他说,假如试验成功的话,可以用它在棉田里使用。他把手里的磁板放在我家桌子上靠近电灯一边的插板,接上电源,从我家院子里的草丛,折了一根草芥,拿在手里,在磁板一侧轻轻接触了一下,只见磁板上的小黄灯开始发亮,并发出啪啪啪的响声。他喜形于色对我说,你看看,这样透过土层可以发现“胎死”的棉花苗。

那段时间我在外地参加一个学习班,一个月不在家。当我回到家,听说王安学变成了一个痴呆人。这让我无法接受。

一天,听我的发小云龙说,安学变成痴呆人一方面是长期以来搞研究,积劳成疾,另一方面是他弟弟将他气成那样子的。这里要向大家补充说明一点是,安学研究出棉花采摘机后,他和弟弟发现研究的采摘机容量太小,最后在小四轮拖拉机后面焊接了一个很长的铁架子,在铁架上安装了对应的一排采摘机。拖拉机在棉田中进行采摘,机器过后,采摘面积比手工肩扛式采摘面积扩大了好多倍。后来这机器经过有关方面验收合格,还申报了国家专利,并由上级单位给他们下拨专利款项十六万元。想不到专利款下来后,安学弟弟将这笔款项归为己有。安学多次追索,无果。后来两人因款项发生争执,闹得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分道扬镳,互不搭理。加上安学长期以来深陷离婚泥潭,让他的思想受到打击,最后变成一个头脑“有病”的人。

人世间毕竟善良多于邪恶。有人看到王安学整天待在家里,冷锅冷灶,也不下地侍弄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用村人的话说,像个活死人。村人就和市里劳务部门联系,为他谋到一份在马路上清扫垃圾的营生,这样好赖一个月可以获取千把元务工钱,以此来弥补生计所需。王安学思想受到打击后,不再贪恋研究,把自己的思维囚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牢笼中,整天按照顶头上司的安排,每天拿着一把扫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奔走在伍姓湖一侧的那条国道上,这样一干就是好多年。

王安学对待自己分管的路段,认真负责,从不消极怠工。我上下班经过那段国道时,经常看到他的身影。那条国道在市区外,可以说是一条特殊的路段。说他特殊,是因为它是除了边沿村子村民做工赶牲口经常通过的路段,也是从条山拉运石头和各种混料通往北方城镇的一条主要国道。路上经常会有牲口拉下的粪便和拉运石料大车甩下来的石块。安学看到就立即清扫。同样是清洁工,其他路段一般只是树上掉落的树叶和过往行人扔下的烟蒂和纸片等杂物,清理起来很轻便,一天最多清扫三两次,其他时间可以坐在路边树下休息。可是王安学分管的路段就非常艰苦,劳动量比其他路段大很多倍。他分管的路段,那些拉运石料的车几分钟一趟,从车上甩下的石块散落在路面,王安学前面清扫一遍,后面又掉落一地,一天下来几乎难得停歇。春秋两季还好忍受,不冷不热,最头疼的是冬夏两季。冬天天气寒冷,王安学像交警一样孤守在路边。大雪飘落天,他也不能躲避。夏天,烈日炎炎,加上大车疾驶而过,沙石尘土飞扬,整个路段雾蒙蒙的。站在路边的人不仅视力受限,鼻孔里脖子里也会钻进很多尘埃。这种情况下,王安学其实只要耍一点小心思,完全可以偷懒,让自己轻松点,可以站在路边,或者可以像其他路段的人,搬个小马扎,时常坐在树下休息会儿。可是王安学不能那样做。在王安学之前的清洁工负责这个路段时,由于没有及时将路面上的石块清理掉,一个年迈老人骑车撞上一个石块,严重骨折;还有一次一辆小车撞上石头侧翻掉进路边的树坑。这些先例不是没有发生过。

别的清洁工到了饭点,可以回家吃饭,或者在附近饭店解决,然后继续工作。王安学不行。他不能离开自己负责的路段,他不能回家,即便是回家也没人给他做饭。另一点,他也不能去附近的饭店。因为母亲去世后,半身瘫痪的老父亲,需要他和弟弟分摊赡养,他每月那点微薄的收入,岂敢随意挥霍。

人的体能是有限的。王安学对工作那样热忱,干起活那样忘我,体能消耗又那样大,而输入体内的营养又不能和输出成正比,他突然栽倒在马路上,确实也不是个意外的事情。听说他那天早上6点钟起床,喝了一碗豆浆,把前一天蒸的红薯从铁锅里拿出来,吃了两个,拿起扫帚就去上班。刚出了大门,就感觉到头有点不对劲,隔壁大嫂看着他脸色不太对,就安慰他说,身体不舒服可以不去。他也知道作为清洁工,有事可以请假。然而他总是对别人不放心,只怕将路面清扫不彻底,自己忍一忍或许就可以好转。

大约中午12点,我们村一个村民赶集回家路过安学负责的那条路段(那条路段和我们村紧挨着),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下车发现是整天在这条路上清扫垃圾的王安学,立刻拨打了120。经诊断,安学得了心梗,没送进医院急诊室,就没有了生命体征。

埋葬王安学那天,他所在机关为他举行了简短的追思会。由于疫情原因,虽然追思会不太隆重,但在场的村民还是很多,黑压压一片。装安学的那口棺材停放在安学老家的大门前,棺材后面也没有像村里其他人过世后有那样多送葬的孝子,他唯一的弟弟和弟媳妇以及弟弟的两个孩子算是为安学送行的至亲。

那天,哀乐响起,村民们目睹着王安学的棺材被装进一辆专用的送葬车时,纷纷为失去这样一个农民发明家而落泪。王安学弟弟王小学哭声很响。一旁一个村民说:“再哭得响也无济于事,再哭得响也把你哥哭不回来。”这句话虽然是随意说说的,但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小学的心上,他为过去将哥哥那笔专利钱归为己有而感到愧疚。


赵应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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