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春天_张娟玲

北方的春天很短，总是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北方的春天又很忙，要催着花红柳绿，还要躲过大风、雾霾、沙尘暴。花开得正好、天气也合适的好日子，实在是没有多少，等想起来去踏青赏花，往往已是春去了无踪。

当再一次在朋友圈看到杏花怒放，看到桃之夭夭，不由惊觉，又一个春天快过去了，有点紧迫，有点心焦，有点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无措。年过半百的人了呀，突然想脱口而出喊一声“妈妈”，像懵懂稚弱的儿童，努力找寻一个安全的依靠。

尽管脸上是岁月弥漫的风尘，心头是世事碾过的沧桑，却依然怀念那雀跃的、欢欣的、仿佛一切可以重新来过的春天，依然想努力找寻山坡上的一抹草色、田野里的一朵杏花，依然想爬上苹果树低矮的枝杈埋头看书，依然想靠近桃花底下绣花的妈妈，听她读诗，讲什么是“深邃”。

原本，我们就是住在春天里，不需今天这般努力找寻才可得见。可是，可是，似乎一夜之间，我们就到了中年，憔悴、仓皇、窘迫，无处安放也无处逃遁。

“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初遇此诗，还是急于表达、急于分享的青葱少年，一道微风，一圈涟漪，一缕清甜的花香，就能引发缠绵婉转的洋洋大观。那时候，我们都被大人保护得太好了，以为公平、正义、真诚、善良等等美好的词汇就是生活本身，无论道路怎样曲折逶迤，最终都将获得善恶分明的回报。

那是少年可贵而脆弱的天真。葆有这样的天真，苦中才会透出一点甜，让生活值得一过。但更多的时候，它也实在是有些累赘、无用，让人处处碰壁、处处吃亏。为一点虚幻的甜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所以许多许多的人，走得累了，就开始一点一点抛却这天真。尤其对于一个除了自己无所依傍而又逐渐老去的女人，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选择，尽管这选择有时会让人变得面目模糊甚至可恶可憎，但在生存面前，也不是不能理解体谅。

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听别人说“老女人”三个字，觉得里面充满了鄙夷、不屑、厌弃，像《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死鱼眼珠子”，再怎样形象生动，终是刻薄了一些。但心里，也是更爱黛玉的热烈纯情，爱宝钗的深曲寥廓，谁没事会去爱刘姥姥呢，那么落魄，那么卑微，一把年纪还要为几两碎银匍匐讨好四处逢迎。

为着一个同学的孩子结婚，许久未见的高中同学又一次聚在了一起，就是在这次聚会中，知道了曾经非常要好的几个女同学，不同程度地抑郁过，有的至今还在进行药物治疗。谁会想到，叽叽喳喳最爱说话的她，“不想出门，不愿见人，可以三天不说一句话，三个月不下一次楼”。谁会想到，曾经自信潇洒睥睨众人的她居然问：“今天的我，还配欣赏春天吗？”谁又会想到，“仰天大笑出门去”，回来皆是蓬蒿人，日复一日的磨砺撕扯，让我们都活成了空心的稻草人，一阵风、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一闪而过的某个念头，都能将我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要拿明眸皓齿、温言软语的模板来比照，不是缘木求鱼得令人自惭形秽吗？

对，自惭形秽。这个词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已倾尽全力，惊心动魄。但好在，终于有人说出了这个词，像刘姥姥当年出门求生，决绝坚定又云淡风轻的气派，沧桑动人。这让一个孤独的人找到了同类，让一个平常的日子有了春天的气息。那些孤独漫长的暗夜，终于过去了，不管它是来自房贷、车贷在身不敢稍歇的压力，还是眼睁睁看着父母年迈而奉养不周的无奈；不管它是来自无可倾诉无处倾诉的隐忧，还是在艰辛琐碎的某个瞬间突袭而来的力不从心，都将在这一个春天得到疗治和安慰。

我们坐在春天的花海里，迎着寒凉的春风互相探询互相倾诉，彼此庆幸彼此鼓励，大声喧哗，肆意欢笑，仿佛过去的岁月未曾来过，仿佛终其一生都不曾走出少年的天真，仿佛我们依然是三十年前春天一样明媚的少女。

以前，总以为北方的春天很短，以为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和漫山开遍的花海才能叫春天。今天才知道，那些躲不过的大风、雾霾、沙尘暴，也是春天的一部分。这样的春天，粗暴凌厉，不纯粹，不绵柔，却更蓬勃更有生命力，它接纳一切，如慈爱的母亲；它不置一词，如冷酷的却让我们不断坚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