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园旧事_杨颖华

青青园中桑，朝露待日晞。童年学养蚕，陈园有旧事。

记忆里上小学一年级时养过蚕，拿两块果丹皮跟同桌换了六条蚕，放在一个小铁盒里。每天放学后就去朝天坡西侧高崖之上的“老佛楼”（明代建筑，也叫望河楼）旁边的陈家花园里去采些桑叶。

记得陈家花园的园林建筑布局是以凤凰为图案，全园小巧玲珑，别致有趣。头部是一个漂亮的大门楼，门楼的左右两侧斜壁上有砖雕的鸟兽图画。站在门楼正中间远看青山如黛，近看汾水蜿蜒绕城，柳林粉荷，风光无限。

陈园的椭圆形大门两侧有两副很有名的砖刻长楹联，母亲常在夏季的傍晚纳凉闲走时，带我来看这副有名的楹联。

先是带我到借住在陈家花园里的三姨姥姥家探视闲聊一会儿，与她同在花园里走一走，看那一树树开得娇艳似火的重瓣石榴花，一丛丛婆娑绿竹和深红浅粉的芍药花、玉簪花、含羞草。然后坐在廊檐下闻着紫丁香的花香与三姨姥姥拉会儿家常话。

告辞三姨姥姥出来时，母亲一定会再带我站在高高的园门下，指给我看远处的如玉带缠腰的汾水和巍峨嵋山，一字一句给四岁的我讲这两副楹联的意思，并希望我能背会，也因此至今还记得。

一副是：快开数亩荒田种花栽竹偏适陶情养性；好筑几间土室冬暖夏凉最宜樽酒局棋。

另一副是：堆些茅草种些花花圃草庐无半点尘俗气；远看嵋山近看水水清山秀在一幅图画中。

母亲讲时，我已能感受到这些楹联意境很美，比母亲给我讲过的《红楼梦》里的稻香村美景还好。再看那远山近水，和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就觉得住在这陈家花园里的人可能都是仙人。此后常常一个人爬到那高坡之上念那两副楹联。可惜老背不下来。

等我养了这几条蚕宝宝后，更是借口采桑叶，常跑到陈家花园看花、看草、采桑叶。运气好时还能在桑树上摘到黑紫色的桑椹，边采桑叶，边吃桑果。采下的桑叶就塞在衣服口袋里，拿回来喂蚕宝宝。做完作业就摆弄玩耍那几条蚕。六条蚕宝宝养到白白胖胖的时候，妈给我一个小藤盘，把蚕儿放到大点的盘里，上面盖满桑叶，能听到蚕儿吃桑叶的沙沙声。妈说等蚕儿吐了丝，可以给我那写毛笔字的小墨盒上铺一层丝面的墨面纸，这样舐笔时，墨汁很匀，毛笔会很好用。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院子里刚把蚕宝宝喂上，就听见大人叫我，是父亲躺在床上，要我给他捺捺腿。父亲早年参加革命队伍，落了个老寒腿，经常腿酸疼。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永远都穿着缠着腿角的棉裤或是夹裤，老要叫我给他按腿、捶腿。从小我就是个很听话很知道疼人的孩子，一听父亲叫捺腿，就跑过去乖乖地跪在床边给他按腿。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见邻家婶婶在叫：“哎呀，鸡在吃蚕宝宝哪！”

我一听，急忙溜下床，跑到院里一看，哎呀，六条蚕宝宝已经全叫两只鸡给吃了，鸡们还在那里低头抢桑叶。我抢过桑盘，一只也没剩下，多日的希望和高兴一刹那全化为乌有。我心里难受极了，眼泪不由得就流了下来。

邻家婶婶摸摸我的头：“都是婶婶家没看好鸡，我让虎子给你几条蚕，赔你好不好。”我摇摇头。虎子比我小一岁，很小气的，以前我跟他换过蚕，他要用两张洋片（上世纪小孩玩的一种用手在地下拍纸画片的游戏用具）才能交换到一条蚕。

这时妈从屋里走出来，笑着对婶婶说：“啥大不了的事，还要婶婶家赔，养那几条蚕，太搭工夫了，光采桑叶就费事了。不养还省心。虎子喂蚕时，你跟着看看就行了。”

妈说着拉起我回屋去时，婶婶还说，当虎子养的蚕吐丝了，让他送你一块做墨盒里的墨面纸。回到屋内，父亲掏出两分钱递到我手里。那时候，五分钱就能买一个烧饼。可父亲笑着说：“都怪我让你捺腿，耽误你没看好蚕宝宝。爹给你钱去卤鸡店的锅子家买两个鸡爪吃，好不好？”

那一天的父亲，已经算很大方了，平日我要给他捺一两个小时，开口求他半天，才肯给一分钱买一个卤鸡爪。

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两分钱，走出了院门。我没去买鸡爪，尽管老锅子家的烧鸡远近闻名，又住在一条巷子里，他家只要一开烧锅，满巷子里都飘着肉香味，特别诱人，常有很多孩子围在那里叽叽喳喳。但今天我好像没心情去吃小孩子最爱嘬的、那最香最便宜的鸡爪，脑子里全是我那可爱的白白的小蚕宝宝。眼里一直忍住泪，跑到陈家花园那椭圆形的大门外，坐在门边的石鼓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才让它们流下来。心里很怨恨虎子家的鸡，随即又怨父亲，没有一天不给他跪在那里捺腿，就像妈说的像个老地主家的小丫鬟，从三岁起就被哄叫去，成天跪在那里给老地主使唤。今天要不是给他按腿，我的蚕宝宝也不会让鸡给吃了。

看着远处的风景，总归是小孩子心性，懊恼渐渐淡了。慢悠悠抬头看着左右两边的楹联，心里不由默默地念着。那时我早已能把两侧楹联的字全顺溜地念下来。那个上午我就坐在陈园门前的树荫下，念了一遍又念一遍，终于把两侧的楹联全背了下来。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喜悦，我想赶紧回家背给妈听。

下了陈家花园的高坡，在石板街拐角的阴凉地方看见个摆小人书的摊子。我是个一见小画书就能忘了一切的人，急忙跑了过去。一分钱能看一本，我挑了两本，还记得一本是聊斋里的《小谢》，一本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坐在小人书摊前的小凳子上细细地看完了两本书，沉浸在故事的幻想中，渐渐就把失去蚕宝宝的事给忘了。又想到今天还背会了陈园楹联，就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跑回家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养过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