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杰：赶 集

赶 集

□陈仁杰

如今生活条件好了，但我久久无法忘记的，仍是多年前的一次赶集。

每到年关，父亲得去赶集，为我们一家人备办年货。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什么去办年货呢？父亲思来想去，只好把母亲辛苦一年养的那头猪拉到集市上卖，如此便可以换钱，渡过眼前的难关。我是家里的老大，只盼着过年有一挂小鞭炮便心满意足了。

大清早，母亲破天荒地给猪熬了一锅红薯汤，再掺上一些粮食和粉碎的红薯蔓子，希望猪吃了可以增加重量，能达到生猪收购的最低标准。

因为放了寒假，父亲答应带我一起去赶集，我便十分卖力地帮着推车。我们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收购站，而且还排了个第一名！

眼看着太阳老高了，我们身后已经排起了长长一溜卖猪的队伍，而收购站的大门始终紧闭着。卖猪的队伍里，大部分的猪已经开始排泄，冲天的酸臭味儿弥漫在空气里，让人不敢大口呼吸。

终于，生猪收购站的大门开了，从门里晃晃悠悠走出一个汉子，八角眉，斜愣眼。父亲赶忙抢前一步，从兜里掏出从没见他吸过的纸烟，嘴里叫着“四哥四哥”，一整盒递了上去。

这个四哥，顺手把烟塞进油腻腻的口袋，一捏我父亲的肩膀，脑袋一扑棱，冷冷地说：“你个‘右派分子’，还排在第一位？把车拉西墙根去，让贫下中农先卖！”父亲还想说话，被他一推，只好闭嘴，默默地把猪拉到墙角，掏出旱烟袋，低头抽了起来。

我当时很生气，愤愤地跟父亲说：“回吧回吧，我不要鞭炮了，没肉也能过年。”父亲拉我坐在车辕上说：“你说不吃肉行，你弟弟妹妹呢？亲戚来拜年，咱们拿啥待客呢？耐心地等着吧！”

这个四哥十分挑剔，一等猪按二等收，二等猪按三等算。很多人的猪比我家的肥大，都被按等外拒收了。

终于，卖猪的农民都走了，我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失望地准备帮父亲把猪拉回去。

突然，那个蛮横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在那儿干啥呢，还不赶快把猪拉过来？”

父亲嗖的一下就把猪拉了过去，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

四哥边过磅边数落我父亲：“明白让你最后卖的用意了吗？谁家的猪不比你这瘦猴子强？哦，这是你家老大吧？看看，比你的猪都瘦，把孩子拉扯成啥了！还是文化人呢。你这书读的，算是白瞎啦！”过完磅，四哥又说：“你这猪连等外都不够，给你按三等算吧，我还得多算你十二斤，唉，全当是我给孩子的压岁钱吧！”

其实，我知道，多算十二斤，猪才能凑够收购的最低重量，这无疑是照顾我们，让我们白沾了一个大大的光。他能同情并帮助落难的父亲，让我一下子满眼都是泪！

我泪眼蒙眬地仰望着这个被称为四哥的人，又见他掏出一张粮票，安顿父亲说：“都过了晌午了，孩子肯定饿坏了，快领他到工农兵食堂，吃碗套饭！”

我不记得是怎么离开收购站的，又是怎么到了工农兵食堂。集市上的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淡化了，变得若隐若现。只记得父亲一扫愁眉，按三等猪规定买了一吊子猪肉，还是肥点的。当然，这也是在四哥的关照下才办到的。

我是躺在平车上回去的。这个平车，闲时拉土，忙时拉粪，来时拉猪，回时又拉我。父亲压抑地拉着这个平车，装载着一个读书人的酸甜苦辣，在农村坎坷的土路上，一拉就拉了二十一年！

那次赶集回家，迷糊中我只记得父亲一句话，“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还有，就是父亲那一路悠扬舒展的眉户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