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残守缺”者说（散文）——黎建月

“抱残守缺”者说

□黎建月

咣当——

清脆，刺耳的声响。这个很生活化的“被”动作，外加象声词，小的时候偶尔会遇到——一不小心，把家里的瓷碗、碟盘，或者茶杯、玻璃器皿什么的，失手落地，或者摔倒。瞬间，心里咯噔一下，倘是胆小的丫头片子，会哇哇地哭，反得以守为攻的效果；若是胆大一些的男孩，便无计可施了，只好表情呆滞，王八当桌腿——硬撑了，等着大人来“收拾”。

小祖宗、小冤家、挨刀的、败家子……是供给被骂的几种选词，依据所“咣当”物品的价值而定。最要命的是伤了祖上留下来的宝贝，岁朝清供，瓷器赏瓶。电视里的情节，有钱人家，还可能是丫鬟因失手而被责骂，或者赖在小花猫的账上，聪明的管家会打圆场：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说来也奇怪，但凡世上珍贵的、值钱的、奇巧的稀罕物，大都是有脾气的、矫情易碎，易损易失又易逝，易逝又易思。仿若是人，叫花呀玉呀翠的，就没有叫狗剩、茅勺、铁蛋的硬核些。

言归正传，如果真的遇上无可奈何的自由落体而摔碎的糗事，最终，家长会边数落、边捡拾、边掂量，要不要修复？能不能修复？当然，对于穷人家，就算是一只吃饭的粗瓷大碗，盛水的黑皮缸瓮，如果有可能，都要先收拾起来，只等有一天门外“跌（钉）疤碗嘞——”的吆喝。

也确实，小的时候，能目睹一场箍漏锅、钉疤碗、磨剪刀戗菜刀、爆米花，这些街头巷尾一担挑的特行业表演，甚或货郎担、剃头匠、收破烂、换零碎的，都是孩提时代，心里头几分暗暗的意外之惊喜，玩乐之收获。

有句古语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所以，三百六十行里，钉碗匠虽然下苦出身，但在那时磕磕绊绊的生活里，也属正儿八经独门绝活的手艺人，其学名“锔瓷匠”。好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就有锔匠做活的角色。

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嘲作“抱残守缺”的堂主，一门心思收藏揣摩那些有过磕碰损伤，又“锔”好再用的颠沛流离、流离失所的残器，感觉它们一是可信赖，二是别有故事。至少，在真假难辨的古玩市场，“老修”的残损器，尤其是“锔”过的瓷器，十有八九属“一眼货”“大开门”不含糊的真品了，不需要过于费神断代、判出身，对于古玩行的“二把刀”，倒是个捷径。

师傅说，宁要精残不要普全。沿着划过的裂痕，顺势的骑马排钉，亡羊补牢的手法，很类似于我们医者无影灯下的缝合。况且，那骑马桩只在器外层，并不钻透“看破，而不说破”，碗里依旧光滑无碍，确须得一定的技巧拿捏，典型的“外焦里嫩”的活儿。

有时，似在锦上添花，况且，虽然并未见得挽救了几要消逝的、传统的“锔瓷”手工艺，但总算是留得一截标本。人生过往，谁没有过几回伤痕？如此，宽容大肚的心态看去，它也就天衣无缝了。

每每端详淘回来的，甚至“捡”来的各种有“脸面”的碗碟残瓷，总觉得它们各有故事，便勾起一阵逆袭的浮想——那“咣当”的一声，有没有妞妞的哇哇声犹在耳畔？有没有爷们儿脾气的硬撑？有没有“碎碎平安”的折返语？有没有一群眼巴巴的围观者，看西洋镜似的，任“钉疤碗”将其拿在手里一阵舞弄？那时，因“咣当”而生的“咯噔”之心，到此也就跟着《平复帖》了。说白了，残器里还镶嵌着童年的某个片段，原来，一切都只是同病相怜的药引子呢。

或者说，这捡拾起的“两全其美”的故物，睹物思人的，也就拾起了“锔”在孩提时的一些蛛丝马迹。这不可复制的特殊记忆，保不准正是自我的一份非物质文化遗产呢。况且，人这一生岂能总是十全十美？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之理解，抱残守缺作为生活的真实写照，未必都是贬义。

抱残守缺，说到底，一癖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所以，旧物都是有温度的，才使那么多古玩市场里晃荡的影子，有了一份自己独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