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飞过高禖庙

卢 静/文

当我从那片空旷田野上，一眼望见高禖庙的殿脊飞檐时，初冬的阳光穿透冷嗖嗖干咧咧风声，温煦恬淡地洒满了我的脸庞，光线也在庙宇的黄绿蓝琉璃筒瓦上闪烁着。天空仿佛一口偌大的青钟罩下来，无处不显露那引人目光仰望的玄青，几绺白云，不动声色，十分安宁缓慢地飘流，在我眼睫前从高禖庙上空默默飘过去，如同千万年来一般舒伸着轻逸身姿飘流。风吹起簌簌草声，干草的气息便从脚下蓬卷，远远近近的，掺合暖阳散发着，尤以黄蒿的气味为浓。

未来之前，高禖庙早在我心里若隐若现地惦记了一个夏季。现在，却忽然有些遗憾初冬来访了。选择这个日子来，因为每年农历三月十八、九月十八恰逢热闹的高禖庙庙会，四里八乡，香火祈愿，人声鼎沸，百色琳琅，母亲喜逛庙会，我拜谒高禖庙的打算，便一直顺延到九月十八。

而高禖庙在我印象里，本填充了春的色彩，那是杨柳依依燕语呢喃的色彩，春水碧绿拂闪绸光的色彩，是鲜花嫩蕊间，一声黄莺圆啭，将你唤回上古岁月风俗画卷的色彩。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三闾大夫屈原在《楚辞·天问》里的追寻，宛如绵渺的云影，对文明起源的探溯，千年风声未曾中断过人们回首的目光。

   女娲，又称娲皇、圣母等，作为神话历史传说与民间祭祀里的创世神、始祖神与媒神，在民间被尊崇而喜爱地称为女娲娘娘，几千年案前香火绵延不绝。想那默祷的人们眼里，隔着盘旋绕
升的袅袅青烟，这位司爱情婚姻与生殖的女神，大概是如斯古老又蕴藏青春，遥远神秘又眉目亲近吧，她会慈祥和逊地降福于祈者。

   我与母亲赶庙会的河津连伯村高禖庙，最古称皋庙，位于黄河边的高地上，正对应“皋”字，便存在绵远悠久地祭祀高禖的传统，现同时伴祭夏族先祖大禹、周族先祖后稷与其母姜嫄娘娘（宋
时还祀商族先祖契与其母简狄）以及道佛儒的神祗。庙内戏台正上演蒲剧剧目，水袖翻飞，声泪俱下，演到扣人心弦处，台下鸦雀无声，正殿里一片香烟缭绕，人影纷繁，络绎不绝。听说祈
子遂愿的，来年便有人会包戏，在高禖戏台上酬演，四方赶庙会的人中间不少戏迷，并邻近乡老妇孺，便在献殿与香亭前一同观赏，也算是乡间娱乐了。

   香亭里竖立着今日重仿的“乐楼柱子祀”。说起“乐楼柱子祀”，便是高禖庙吸引访客的一个缘由。三十年前庙里乐楼被拆毁时，从夹墙内发现一根隐藏的八角柏木柱，上书：“……仲康丙寅年诵
曰皋庙、商汤丙申大祀祭拜诵曰高禖庙……周名发丁卯仲春祀建乐楼……”，书共八款。如照这根后来不幸毁坏的记史柏木柱推测，连伯这个地方祭祀高禖的风俗可以追溯到十分古老的年代了。
然而史事云烟，历经兵燹战火，沧桑变幻，庙中现存石碑，仅追溯出宋元明清屡次重修，却无法确切考证到祠庙的最早建造年代，使得清嘉庆年间撰写“重修后土庙碑记”的郭步云，不免也在
碑文中慨叹“考庙中古碑记传自宋元以来皆言重修不知肇自何时盖庙之建于兹土也故不知历几千百年矣”。故不知历几千百年矣。细观其文，郭老先生心里，当影影绰绰默认此地高禖庙起源甚
为古远罢。

   青青上了柳梢，灵禽长啼林间，和风晓畅，阳气舒发。是月也，玄鸟至，遥想仲春二月，王率领嫔妃赴郊外进行一桩国之要事——高禖祭，太牢奉之，虔诚祈求子嗣如瓜瓞绵延。部族与国
家，需要人丁兴旺。民间的草野祭场，青年男女聚集，碧草迭浪，乌燕翱翔，应折柔条过千尺。有人考索，河津古为耿国，连伯处于汾河与黄河交汇处，彼时黄河水比现在浩荡而清澈，汾河
碧水摇涟，下游两岸湖泊星布，潮气嘘云，商祖乙便曾一度迁都于此肥沃之土。连伯，位于古皮氏城西南郊，西南方属坤位，恰是理想的郊祭先妣地址。

   初冬温澹的阳光掠过翘立脊兽，匀染了殿堂山墙，又向看戏人与花花草草后投下一道道影子，香火烟气氤氲，不觉使人有些微醺。仰望悠悠白云悬停于弧线优美的飞檐上，时光似乎飞逝，
又好乎静止了。我们去看精湛的香亭柱础石雕，石雕虽然已被辗压出岁月的辙印，动态生机，依然栩栩，尤其几只小狮子，有的回首向你出神凝望，有的抬腿翘挠憨态可掬，有的匍匐吼叫，
有的正伸爪戏球，神态各异，观之十分可爱。犹如香亭后献殿的山墙壁画，所绘上古高禖祭、大禹治水、涂山禹会诸侯、后稷教民稼穑等诸多苍茫古事，在女娲娘娘庄重慈蔼的注目下，日光
廊影游移中，似乎也令人不感到很古久了。何况姜嫄娘娘，此刻正端坐在献殿中央的八抬大轿里呢。几名女子依次焚香祭拜于前。此地有一相沿古俗，每年三月十八女娲诞辰日，庙会除了戏
班唱戏，村社社火外，需隆重庄严地将姜嫄娘娘从庙内迎出，用八抬大轿抬着绕经各村游行散花，再行祭祀大礼。我们来是九月十八，便没逢上，不知今日是否还存此风俗呢。

   早听母亲言道，连伯高禖庙有灵气，其实方圆百十里父老心中，此庙多少有些玄妙。曾相传庙内有闭风、沙、水三宝珠。传说多与奇事牵缘：连伯至龙门古有十八村庄，后为暴风沙积埋
没，惟高禖庙完整无损；另黄河古往今来泛滥沿河村子，神奇的是河水在庙院西侧绕道而行，尤其六三年河水东侵，使许多村庄北迁数里，惟高禖庙泰然屹立。又兼每年风沙暴雨时节，庙院
内是既不落沙，也无积水。高禖庙的灵气一直便口耳流传。据说这些情景与地质及建筑结构有关，凝结了先民的生存智慧，但是桩桩奇闻，却每添了邻近村人对高禖庙的崇仰。

   既祈愿，看戏，又赶庙会品小吃会亲友，再给娃崽买件喜爱的小工艺品或玩具，准兴头上乐半天，难怪庙会熙熙攘攘，连老翁老妪们也精神矍烁地赶了来。我在庙会上，也给儿子捎回几个
桃木现场加工的小葫芦。

   不知是否因初冬田野的空旷，那一日白云在我回想中十分温暖美妙，安宁地飘浮在苍穹，闭上眼，仿佛它又悠然飘过高禖庙的殿脊，也缓缓飘过千年时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