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勇勤：万荣精神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题记

文化，体现一方土地的精神素质和生存状态。

万荣，古称汾阴，地处汾河、黄河交汇之处，西望三秦，东瞻嵋岭，自古为祥瑞之地。汉武帝时，公孙滂洋见汾水“有光如绛”，掘之却见宝鼎，遂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上；唐开元年间，唐玄宗祀后土，“荣光出河，休气四塞，祥风绕坛，日扬其光”，又发现宝鼎，遂改汾阴县为宝鼎县；宋真宗时，祀后土，见“荣光幂河，视为祥瑞”，又改宝鼎为荣河。千余年来，祥瑞之气在万荣氤氲蒸腾，久盛不衰，不能不说万荣是一块神奇的热土，不然历代9位皇帝24次来万荣祭祀后土，凭什么？

有斯土，当有斯民。万荣这块土地上的先民，有着三重性格。位列其首的就是诙谐。清乾隆版《荣河县志》记载：“汾阴之民，性善诙谐，滑稽多智。”战国纵横家张仪当是其中的代表，他能言善辩，三寸不烂之舌撬动了六国不说，被敌方暴揍一顿后，先问其妻：“吾舌尚在否？”一舌在，向未来，张仪之乐观便是万荣笑话之源头。万荣人的性格还突出表现在倔强。大儒王通道不同不相与谋，三辞**，倔强如昔；明朝廉吏内阁首辅薛瑄，力拒“三杨”，面对权宦、司礼太监王振，执法如山，被誉为“铁汉公”。这些正史记载的铁汉，正是不屈不挠的万荣精神根脉所系。彪悍，是万荣先民由来已久的性格。在万荣的史书上，以军功而立传者不乏其人。北魏名将河东王薛安都、征西将军薛真度，是“白袍将军”薛仁贵的六世祖；隋朝“西楚霸王”薛举，割据一方，是河东薛氏称帝第一人；隋朝名将薛世雄，两征高句丽，将星满门，其子薛万彻、薛万钧等皆称骁武，军功赫赫。尤其让人感到惊叹的是荣河“滩案”，把这一性格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荣河“滩案”，由来已久，各种地方志书都有记载。现在看起来，每一页的文字都很平静，娓娓道来，其实，每一段文字的背后，都是血淋淋的过往。只是为文者讳，而记述得较为平淡罢了。在1954年万泉、荣河合并为万荣县之前，荣河县独立存在。域内是沟壑纵横、人多地少、无工少商的封建社会里荣河人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汾黄滩涂。虽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床飘忽不定，水患频频发生，但毕竟遇上天不作祟，就狠狠地逮它一家伙，便有好几年的粮食吃。这滩地却不是耕地“红线”，朝廷不加约束，河床摆动，自然今年在荣河，明年在对面的韩城，因此上争滩地就成了比较恼人的事。家家出丁，户户出钱，不乏壮烈牺牲者。明时闹，清时闹，民国也闹，新中国成立后还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周总理亲自批示，滩案最终尘埃落定，至今风平浪静。

数百年的滩案，让荣河人在众人眼中成为了彪悍粗野的代名词。我在乡政府工作的时候，那个乡有七八万亩滩地，是万荣县滩涂面积最大的乡镇。因为滩地的不确定性，因而，相邻的村与村之间经常为界畔争斗，最终因为和河津的滩地连畔，矛盾就升级成为县与县的斗争。原本村与村之间争斗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现在和河津斗，那就是另一码事，各个村立马拧成了一股绳，成立了滩地总指挥部，选出了总指挥，“团结如一人”了，每个人胳膊上绑着一条白毛巾，以作标志，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厮杀”。这不是讲故事，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说这件事，不是揭短，是透过这件事的本身，我们剖析万荣人群体性格中最突出的一个代表，那就是在事关生存的关口爱憎分明，在对待外来势力时的彰显团结。

正是以上非常矛盾的三重性格特征，或许就构建起了人们所说的“zeng”气。

“zeng”气，是普罗大众对万荣人的共识。“zeng”气的内涵，虽经多方考究无以言表，但我觉得从“不按常理出牌、不向困难低头”这方面上解读，那么“zeng”气的特质，其实就是吃得苦、受得压、耐得烦、活得硬，睿智、果敢、乐观、勇猛。说到底，是什么让万荣人一辈辈不畏流血牺牲，勇往直前？穷遍卷帙，只有两个字：生存！

因为要生存，万荣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万荣人在战天斗地的困境中自得其乐，不改其乐，分享其乐，在苦恼人的笑中，让所有为了生存而产生的艰苦，在睿智与胆色、创新与进取中都付之一笑。

这样的斗争，不是体现在一个人、一件事，而是一县人、几千年。正因为如此，在中国的版图上，作为上千个县其中之一的万荣，绝对是名声在外。

万荣县的特殊性，绝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有着独特的万荣式思维那么简单。你可以认为那个创造出著名的“地方国营水泥厂，支部书记兼厂长”名片的那个人，是一种个体的智慧，你也可以说获得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的那个万荣农民，凭的是一己之力的执着，你甚至可以说试图把喜马拉雅山拉个口子改变北方干旱气候的那个万荣老汉，有着匪夷所思的妄想症，还有凡此种种的个例，都不过是某些万荣人的奇思妙想。我觉得，万荣县的独树一帜，恰恰是为了生存而斗争过程中矗立起来的万荣群像，时髦点来讲，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万荣精神。

万荣精神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走过了昨天，万荣人不会再吃老本，他们会重起炉灶再开张。在万荣，有一句民谣流传甚广，妇孺皆知：除了粮棉油，样样都是头。万荣缺水无矿少厂，新中国成立之初穷得叮当响。万荣人不甘落后，要拔红旗。怎么办？工业少、农业薄，没有竞争优势。万荣县委深味“堤内损失堤外补”的道理，从其他方面想门路。县委这一想，轰轰烈烈的“万荣时代”开启了。

之所以说“万荣时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万荣人不断折腾新花样，连续出了几件全民参战、影响全国的大事。头一件是注音识字扫盲运动。中央有号召，万荣见行动。新中国刚成立的那会儿，百废待举，但文盲占到了大部分，文化素质的低下，让发展捉襟见肘、举步维艰。短时期解决这一问题，殊为艰难。但万荣人不怕，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撞倒南墙不回头”。后来，县委又提出“水利化、机械化，没有文化不能化”的口号，全县动员，全民参战，这事就真的成了。那时候，万荣县上到白发、下至垂髫，真正是天不分夜昼，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人人学习“bpmf”。农民夜校的扫盲班办到了田间地头、锅台炕头。王显公社青谷大队的老大娘程淑欠，丈夫在西安熬相公，给她汇钱，她不识字，让旁人代办，结果汇款拾元被人骗说是伍元。就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最后成了在《山西日报》发表诗歌、文章的标兵。这一时期，中央两次发文推广万荣典型，《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报道该事件，万荣成为“全国汉语拼音的一面旗帜”，还因此创建了全国第一所县级人民大学。万荣一下子撂红全国，上海市专门命名了一条路叫“万荣路”，至今犹存。这件事，在当时大得不得了，文脉不息。注音识字扫盲运动充实了人们的灵魂，扩大了大家的眼界，能让人更深刻地认识脚下的土地，辨识时代风云，更理智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万荣人，成就了万荣精神最亮的底色。

“万荣时代”的另一个标志是“海鸥锻炼队”。依然是那个时代，在黄河岸畔的裴庄村，一支名叫“海鸥”的女子锻炼队，静悄悄地起飞了。这支锻炼队是清一色的农民，她们生产是尖兵，锻炼是模范，生产锻炼两不误。“海鸥”队队员出嫁后，便把“海鸥”的种子播撒到各地，全县全民健身运动飞一般发展，组建了大小体育锻炼队181个。专业运动员干成的事，农民也能干成。万荣人用自己的努力，在那个时代，成就了国家二级运动员1人、三级运动员24人。1960年，“海鸥”队夺得山西省农民运动会女篮冠军，先后参加第三届、第四届全运会，获得国家级、省级等奖励50多项，还受到过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海鸥”队折射出来的是万荣精神的又一个重要表现：面对传统思想体制的束缚和禁锢，万荣人善于打破常规、冲破枷锁，创造一片新天地。

为生存而战，万荣人永远在路上。

万荣人的战天斗地，主战场是水。峨嵋岭台地上的万荣，坡陡沟深，十年九旱，古来就流传“宁让客人吃个馍，不让客人喝口水”的民谚。在现存的古碑刻上，两块清代的灾情碑记载了旱灾。《杜村灾情碑》碑文说：“八口之家，死已过半，十室之邑，生仅二三；实有食人肉而炊白骨者，甚有自食其儿女者……”对旱灾的这种记述令人毛骨悚然。到了两县合并之后，更有了“干万荣，万荣干，口中喷水来洗脸”的笑话。服输不是万荣人，缺水咱就找水。县城建“高潮池”，从20里外的孤山引山泉，工程干了一年半，泉水进了万荣县，但几年后有人觉得泉水出水量有点小，把泉眼炸大更好，于是，一包**下去，泉水断流，一条吃水的命脉就此断绝。这个方法失败了，那就另辟蹊径。1970年，万荣县发现中埝村那个地方的水浅，十来米二十来米就能打出水。有领导突发奇想，一眼小水井都能出十多方水，如果挖一个十来亩大的“井”，那不就是一个壮观的湖么？从湖里再往县城挖一条水洞，不是就像红旗渠一样？敢想就敢干，县里很快动员附近4个乡镇上万群众，挖了整整一个冬天，十来亩大的水坑早超过了见水的深度，但就是不见一点水。不甘心的领导又接着干了三年，终究无功而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留下个大土坑让人空悲叹。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场旷古未有的战斗，在万荣打响，这就是轰动全县、影响深远的西范电灌站工程建设。西范紧靠汾河，当时正当“文革”，全县上下抓革命促生产，几个乡镇数万名群众在“北风当电扇，大雪当炒面，万荣人民无冬天”的口号感召下，革命斗志不减，奋斗意志如钢，硬是靠手提肩挑，耗时十余年，才完成了这一浩大工程。然而，老天偏爱万荣旱，电灌站建成了，主干渠、支渠覆盖了小半个县，可随后的几年，汾河年年断流，崭新的水泵无水可抽，整装的管道无水可送，西范电灌站又给万荣添了个“万荣建了个干灌站”的新段子。与此同时，在这一阶段，县上还响亮地提出了“蓄住天上水，挖出地下泉，誓叫旱塬变江南”的口号，人们利用冬季农建大会战，村村开挖池泊、打深井。为了调动全县开展打井运动，县长王国英甚至亲自下井工作。太贾村女子打井队、偏店村三八女子打井队等，都成为那个时期享誉全省的妇女标兵，也让万荣打井事业推进到一个新高度。这一时期，全县打了1000多眼深井，初步走出了人畜饮水的困境。而真正实现水利革命，则是在2007年以后，北赵引黄工程上马，万荣人以空前的热情、无私的情怀支持配合工程建设。水渠所到之处，需要让地就让地，需要砍树就砍树，均无二话。现在的万荣，北赵引黄、西范引水，再加上遍布各村的深井，昔日的“干万荣”在万荣人的不屈不挠中，终于摘了帽。面对老天留下的烂摊子，无畏无惧；囿于时代所限的薄底子，万荣人凭借着自身的努力，党有所呼，民有所应，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决不放弃，哪怕走再多的弯路，也要擦干眼泪不叫苦，咬紧牙关再出发！

要想富，先修路。万荣人对这句话的理解，比其他地方的人可能更深刻。穷山恶水的生存环境，让万荣人过怕了，所以，每一个阶段，万荣人都在修路上一马当先。1958年，万荣百业待兴，县上决定先从修路入手，从原来万泉县的“古城公社（今万泉乡）”发端。这一年，提出了“全民大办交通”的口号，抽调了数千劳力在孤山脚下展开了一场劈山炸石、架桥修路的大会战，青壮炸山运石，老幼碎石装车，物尽其用，人尽其力。数月时间，人们修通群英桥、林山公路这两个项目，被全国工业交通群英会树立为社办公路的旗帜，万荣县也被当时的山西省人民委员会表彰为“全民大办交通先进县”，还收获了一辆嘎斯汽车。1990年，对万荣县来说，又开启了一个不平凡的时代。从这一年开始连续五年，全县唤起民众千千万，同心干，掀起了全民义务修路的新热潮。当时，万荣县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财政收入远远不够发工资。修路怎么办？全县总动员，全民都参战，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料就地取，钱群众捐，工义务出，各乡镇各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数千万个义务投工，数十万台次的机械投入，数千万方的土石投料，就这样一点一滴，新建和拓宽各级公路计1450公里，其中铺装油路、水泥路596.4公里。1994年，万荣实现乡镇通油路、村村通公路。1995年，万荣在全省率先实现乡镇通二级油路、村村油路化。山西省连续两年在万荣召开全民义务修路现场会，万荣县义务修路所孕育和弘扬的“万荣精神”，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被人们所认知，成为全省乃至全国的学习榜样。如果说过去人们更多提到的是万荣“zeng”气，那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万荣精神”就随着全民义务修路行动而声名鹊起。那个时期，山西省太旧路工程激战犹酣，是举全省之力而铸就的重大工程，由此铸就的“太旧精神”，也成为“万荣精神”的源头之一。时任山西省委书记胡富国把“万荣精神”概括为“争上游、创一流、敢为人先、不甘落后”。这个评价是中肯的。

万荣精神的核心就在于敢为人先，万荣人永远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1978年，一种叫微沫剂的化工新材料，进入一个万荣普通老百姓的视线，从此，以微沫剂为发端的万荣外加剂产业和建筑防水产业就开始一步步排兵布阵，直到今天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产业矩阵，写下了万荣县工业发展的辉煌篇章。这一产业来自于民间，发起于农民，到目前，数万名万荣人走南闯北创办领办企业，万荣人的企业占全国外加剂和建筑防水行业半壁江山，全国混凝土外加剂企业十强万荣占了三席，外加剂产业成为全县的一大支柱产业，万荣被评为中国建筑防水之乡、第一批国家火炬特色产业基地。2022年，万荣县外加剂园区被确立为山西省十大产业镇之一。万荣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王衡，仅有小学文化水平，创办外加剂企业后，坚定走科研之路，荣获了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不要笑话万荣这些泥腿子，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很高的学历，但是，他们说起化学反应的分子式来，却如数家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在万荣人的字典里，没有“不行”，只有“我能行”！什么叫“我能行”，这既是万荣文化的核心，更是万荣精神的强光。“我能行”在万荣人的行为注释里，就是无畏无惧，果敢勇毅，为生存敢挺身而出，为壮大能奋勇争先。

谁也不会想到，以传统农业为主、工业基础薄弱的万荣，走出困境的第一步居然是工业。这让万荣的农民相当得不服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过去赖以生存的粮棉油都不行了，万荣人不泄气，本来“干万荣”当年这也不是强项，他们需要腾笼换鸟，再辟新路。于是，留守在村的农民开始了向土地要效益的苹果革命。这场革命是划时代的，让人惊艳！由一个村而全县开花，由单一品种而多元栽植，80万亩耕地，50万亩水果，特别是2015年，万荣苹果代表中国，获得美国高端市场检测认证，成为第一家出口美国的中国苹果；第二年，万荣油桃又首家出口澳大利亚。也正因为如此，农业农村部、财政部2018年批准在万荣建立国家级现代农业产业园，在全省又拔头筹。要做就做最好！这是万荣精神的硬核所在。

要做就做最好！万荣人确实有着这样的魄力。2021年12月18日，农业农村部官网发布了第二批23个全国农村公共服务典型案例名单，万荣县推行竞争性用财机制推进城乡公共服务均等化入选，是此次山西省唯一入选案例。这一案例的核心是美丽乡村建设。万荣的美丽乡村建设，是继全民义务修路之后的又一次全民参战的淬火考验。6年时间，8亿多元，200个村庄，排水管网、厕所革命、绿化美化，确实做到了“让乡村和城市一样美丽”。在奋力脱贫的过程中，拿出如此多的资金，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当然得到群众的交口称赞。一个仅仅不到1500口人的东苏冯村，在美丽乡村建设过程中，三天时间，群众竟然捐款接近400万元。2020年，中国农民丰收节选定万荣作为主会场，这是中国农民丰收节首次在北京以外的地区举办，这是万荣的高光时刻。举旗帜，跟党走，万荣人始终把握这一灵魂，徜徉在万荣县的美丽乡村，你不时会看到“共产党好、人民至上”这样的醒目标语，这是万荣人不断前行的灯塔，也是万荣精神一路赓续的火种。

一个地域色彩鲜明的精神特质，既是一个地方的响亮招牌，也是当地人们的前行动力。我的《万荣味道》《万荣思维》《万荣精神》“万荣文化三部曲”就要告竣。如果说《万荣味道》是古往今来万荣精英的个性罗列，《万荣思维》是万荣人处世之道的理性思考，那么，《万荣精神》就是万荣之所以成为万荣的群体性存续。过去，万荣人以自己的睿智，已经赢得“万荣的山西”“万荣的运城”的“笑誉”，让无数万荣人为此深感自豪并深受激励，那么，作为今日的万荣人，我们能否以独具特色的人文品质，以我们用万荣精神托举万荣的奇迹、以万荣精神辐射外界的大气，进一步赢得全天下的万事繁荣、万象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