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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鲁玉琦: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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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 10:13: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揖

□鲁玉琦

垣曲人把男女之间的订婚,称“作揖”。擦拭岁月痕迹的蒙尘,我结婚前的“作揖”历历在目。

记得那是1968年正月二十六,天气晴朗,春意浓浓。媒人带我去十几里外的古垛村去相亲。我的心撩搅得乱扑腾,一会儿像蝴蝶一样欢畅,高高兴兴地过河、爬山,媳妇若是一只俊鸟该多好,会幸福一辈子;一会儿脸上又像发愁的苦瓜,要是一只乌鸦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俗语说得好“人对眉眼,狗对毛片”,相亲后看对人再作揖,看不对拉倒,全当没这回事。

古垛村口有一棵古老的槐树,春阳洒满树枝,树下聚集着聊天的人们,我身穿深蓝色制服,手拎一个包袱,生人的出现立马成了议论的话题,“这小伙是东堡的……”一阵碎语直往耳朵里钻,这可能是山里人一种质朴的关心,我低着头,感受着新女婿尴尬、羞怯的滋味。

媒人前脚走,我后脚跟,走进一座四合院,青砖铺地,格子窗棂贴着红色“忠”字。提前订好的日子,一家人都等着我,媒人一一介绍“这是你丈人”“这是你丈母”……我亲切地称呼“叔叔您好”“婶婶您好”,那个年代还不兴叫“爸、妈”。

招呼声中踏上四五个石头台阶,来到上房堂屋,中央张贴着毛主席像,大家站在一起吟诵“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丈母娘和蔼可亲,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走起路来扭着小脚。一袋烟功夫,作揖的头顿饭好了,桌上摆放着六个巴掌大的细瓷碟子,分别是韭花、腌蒜薹……内嫂端上来臊子面,白色的豆腐、褐色的肉粒、青色的萝卜……混合后的汤汁浇在上面。用筷子挑起面条像线一样细,一尺多长一根不断,嚼在嘴里劲道可口,美味中第一碗臊子面见底了,内嫂接过碗笑着问:“再舀一碗?”

我“嗯”了半截,立马改调“好啦!不吃了。”心里杵了一下,差点犯了“憨女婿吃三碗,能吃不能干”的低级错误。

作揖头一顿饭很重要,这里包含父母是否同意的内涵,“臊子面”是细粸,谐音“喜”表示同意。不愿意的话让你吃“撅片”,“撅”与“绝”是同音字,表示拒绝的意思,看来我今天有戏。

饭后屋里人悄然离开,我独自一人欣赏这陌生的环境,堂屋的门帘被轻轻撩起,心目中的她出现了。我记起来了,同一届的小学同学,一次周末,星星眨着眼睛,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过了亳清河往山里走去,那种执着我记忆犹新。


今日一见,一身农家装饰的粗布衣却显得精神。风吹日晒下的脸蛋圆嘟嘟的,双眸一颦闪烁出的农家女的美,一见钟情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还是沉住了气,人常说:“种地种凹凹,说媳妇说疤疤”,娶媳妇是居家过日子的大事,谁嫁到我家不是去吃蜜,而是要喝黄连水,外表好看不管用,只有不怕吃苦的人才能走到一起,作揖前定要探听清楚。

两人目光相融的刹那间,我主动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故意停顿看看她的动静,她不假思索接着背诵“为了一个共同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共同的语言,似乎和地下党接头对暗号一样,一下拉近了距离。

我问她:“记得你学习挺好,考学了没有?”

她羞涩地低着头说:“考上二中了,家境困难,我辍学了。”

一句话可能有点伤她的自尊心,我直奔主题说:“我是中农出身,又是‘兵团’少数派,在农村出人头地的希望不大。”

她抿着嘴笑了一下说:“串联你在火车站走丢啦,武斗中你受伤啦,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不图你有多能干,只图你念过书,知书达理就行。”一句知根知底的话就像一团火,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我扯起衣角毫不掩饰地说:“我今天的打扮可是驴屎蛋外面光,里面还是粗布棉衣和中式棉裤,还打着补丁呢!”

“那有啥,我连外套也没有。”她毫无反感地说。

我又实话实说:“我是农民,父亲又得了绝症,日子过得有点紧巴你嫌弃吗?”

她说:“我家也挺困难的,苦日子过惯了我不嫌。”

这样贤惠的媳妇太难找了,我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心里踏实又乐滋滋的。

该交换四色礼了,猛然我的心像被电击了一样,为了省钱给父亲治病,四色礼中的水笔还灌着墨水,忘记了清洗这可咋办?我脸“唰”一下燥热起来,自己给自己安慰,如果老天有眼,早派月下老人用红线把我俩的脚拴住了,谁也跑不了,听天由命吧。

我捧着四色礼和《毛泽东选集》边笑边说:“四色礼有点薄,请你别嫌弃。”

她面带笑容说:“我一切听父母的。”同样回了四色礼,上面摞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接过回礼,我从口袋里掏出延安纪念章准备交给她,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今天虽然不敢握手,但总想多看一眼,给她戴纪念章就是个好机会,我拿着纪念章在她胸前别着,眼睛却盯着她害羞红润的脸蛋,一不小心,别针扎在手指上,“哎呀”一声惊动了她,她看着我指头流血,连忙用手握住,一阵温暖的热流在我心底涌动。


那是第一次感受异性情感的魅力,我故意不吭声,一直让她握得紧紧的,觉得幸福极了。过了一会儿,她也弯下腰,熟练地给我戴上毛主席纪念章。

那个年代作揖,既无古时候佩戴镯子的淳朴典雅,又无现代人单膝跪地戴戒指、送鲜花的浪漫奢华,我俩佩戴纪念章也是一种炫耀,一种移风易俗的作揖凭证。

她拿着四色礼走到东厦,围观的人翻开四色礼看着,串联时我带回的红色宝塔枕巾引人注目,还有一个笔记本、一双袜子和一支钢笔。我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旁人的闲言碎语打了锅。事后,她告诉我“他们只是翻着看,没人拔开水笔帽”。

老丈人新中国成立前是私塾学堂的先生,教书育人半辈子,后来因身患疾病回乡务农。老人家满脸皱褶里充满笑容,问:“你爸身体咋样?你现在干啥?”我一一回答。他又笑着说:“你俩今天作揖了,两家人就成了一家人。你念过书,以后有机会教个小学挺好的,或者当个医生也行。”

我只是读过几年初中,沦落在农村,我的心早就像一棵深秋的小草,寒霜下枯萎了,老丈人的话语又像春风一样吹拂着我,埋藏在土里的嫩芽开始萌动,挣扎着破土而出。后来,我果真做了民办教师和医生两个职业。

午饭是“十个碗席”,大家有序就座,欢聚一堂。垣曲地域狭小,就像山里的葛条大部分家庭都有沾亲带故。一位身材高大的叔叔打听了一番,悄悄唤走老丈人,低声说:“你攀的亲亲,巅辈着哩!他的堂兄和咱们是表兄弟,以后咋称呼哩。”一句话如同铁锤一样,这次可真要打锅了,我心里就像钻进一只老鼠,又一次扑腾扑腾乱跳。

老丈人解释说:“各按个的论。”餐桌很快恢复了祥和,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大家举杯共饮。

饭罢,我和媒人要走了,一家人送到大门外,我扭头一看,未婚妻脸上挂着笑容,我暗自庆幸,今天运气好,媳妇如俊鸟。

在土里刨食的年代,作揖给我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增添了承担命运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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