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山水游记与马第伯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皆为文学史上的名篇，历来为人称道。目前，全国通用的八年级《语文》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收录了《小石潭记》，文后的“积累拓展”中有“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水经注》的成就，而又有突破性的发展”之语，著名学者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谈及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时，也有同样的说法。“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之说流传甚广，但此说值得商榷和补充。

笔者查阅大量文献资料，尚未见到清代之前的文献记载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水经注》的成就。

较早将柳、郦并提的学者是明末的张岱。张岱《琅嬛文集》卷五《跋寓山注》记载：“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读注中遒劲苍老，以郦为骨；深远冶淡，以柳为肤；灵巧俊快，以袁为修目灿眉。立起三人，奔走腕下。近来此事，不得不推重主人。”引文“读注中遒劲苍老，以郦为骨”中的“注”，是指《寓山注》；“不得不推重主人”中的“主人”，是指《寓山注》的作者祁彪佳。张岱在此不仅没谈及柳宗元对《水经注》的继承，反而道出了郦道元、柳宗元、袁宏道游记的不同风格。

前述“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之说，当源于清代刘熙载的《艺概·文概》：“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柳柳州游记，此其先导耶？”但刘熙载只是用疑问语气道出了柳宗元的游记可能受到郦道元的影响。

通过分析众多文献可知，刘熙载的论说出现较晚，晚于下文几位学者认为的柳宗元山水游记模仿《封禅仪记》之说。因此，据张岱、刘熙载之论，似不足以认定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水经注》的成就，或者说，刘熙载之论只是柳宗元山水游记上承其前辈学者成就之一说。

与“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之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明、清时期多位著名学者谈及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模仿了东汉马第伯的《封禅仪记》，且水平未能有所超越，这是一直未引起学界关注而学界应予以审视和重视的原因。

宋代郑震《读书愚见》（陶宗仪《说郛》卷二十）之《作记之法》记载：“作记之法，《禹贡》是祖。自是而下《汉官仪》载马第伯《封禅仪记》为第一，其体式雄浑雅壮，碎语如画，不可及也。其次柳子厚山水记法，度似出于《封禅仪》中，虽能曲折回旋作碎语，文字止于清峻峭刻，其体便觉卑薄。”

明代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四记载：“柳子厚山水诸记，出于《汉仪》马第伯《封禅仪记》中，其体式雄浑，辞语如画，不可及也。”

清代袁枚《随园随笔》之《古文摹仿》记载：“古人作文摹仿痕迹未化，虽韩柳不免……柳子厚作记，与汉马第伯《封禅仪记》句调相似。”

此外，清代王太岳《青虚山房集》卷四《书〈高平行纪〉后》记载：“他日爱嗜柳子厚永州山水诸记，叹其摘抉窈眇，善写万物之情状，以为纪游之作，极于此矣。已而读马第伯《封禅仪记》，幽夐廉削，时若不及柳氏，而宽博雅逸，自然奇妙，柳氏之文盖犹有不至焉。”

由此可见，在古代文学史上，无论是从学者数量还是从学者所处的时代来看，柳宗元作记模仿《封禅仪记》之说，更胜于柳宗元游记上承郦道元之说。

由袁枚论述可知，柳宗元游记与《封禅仪记》“句调相似”，袁枚据此认为柳宗元模仿了《封禅仪记》。因此，分析柳宗元游记与《封禅仪记》句调的异同（主要是同）十分必要，这是确认二者关联的突破口。

通过分析柳宗元游记与《封禅仪记》的句调，能清晰地发现它们之间多有相似之处。

其一，从句式来看。《钴鉧潭西小丘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与《封禅仪记》“其为高也，如视浮云；其峻也，石壁窅窱，如无道径”句式近乎一致。

其二，从构思来看。《钴鉧潭西小丘记》“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与《封禅仪记》“四布僵卧石上，有顷复苏，亦赖斋酒脯。处处有泉水，目辄为之明”构思相近，都写到了“卧”的动作和“目”观清泉。

其三，从叠音词来看。《封禅仪记》叠音词颇多，如“往往道峻峭”之“往往”、“遥望其人，端端如”之“端端”、“处处有泉水”之“处处”、“碌碌不可见丈尺”之“碌碌”、“蹀蹀据顿”之“蹀蹀”。柳宗元游记叠音词亦颇多，如《始得西山宴游记》“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之“施施”“漫漫”、“悠悠乎与灏气俱”之“悠悠”、“洋洋乎与造物者游”之“洋洋”；《永州龙兴寺东丘记》“往往以邃为病”之“往往”、“丘之幽幽……丘之窅窅”之“幽幽”“窅窅”。

其四，从词语细节来看。用以表示时间线索的词语，《封禅仪记》用到了“日入”，《始得西山宴游记》用到了“日之入”。用以表示景物深远的词语，《永州龙兴寺东丘记》用了“窅窅”，《封禅仪记》用了“窅窱”，两词字形与含义相近。

由此可知，柳宗元的山水游记应该受到了《封禅仪记》的影响，我们可以肯定前述郑震、袁枚等学者的观点，即柳宗元作记模仿了马第伯。所以，当代学者在论及柳宗元山水游记的继承时，不应忽视马第伯的《封禅仪记》。

现存较完整的《封禅仪记》，见于严可均所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该文1600余字，记录封禅行程、沿途景物的文字居多，文辞优美，颇值一读。阅读该文，也能与前述《语文》教材《小石潭记》文后“积累拓展”中的“体会其（其他古代作家的游记）与柳宗元文章风格的不同之处”要求相契合。

（王佳伟/文 《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