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手绘图（散文）_袁省梅

我们村以前可好了，有五座戏台，天神庙的戏台最大最好，每年都会唱戏，唱戏时，台子下可热闹了。你看，这里是我们村的东关门楼，从门楼穿洞入村，向前走30米左右吧，就是一座过厅舞台。你知道过厅舞台吗？就是台子上唱戏，台子下可以过车走人……

老人指点给我看的是他画的刘村庙宇楼台分布图。老人叫张占有，河津刘村人，今年已78岁高龄，却腿脚利落、精神矍铄。他虽有点耳背，但跟我交流一点也不困难，而且他讲说起村子的过往滔滔不绝。

我问他：绘制这张图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他呵呵笑道：人老了，有的是时间。

我说：为啥要费时费心地画它呢？

老人还是满脸的笑，说是给娃娃们看的。他说，他们要看，他们该看看，自己村子的过去嘛，那些个过去的事该知道些。以后，他们的后辈子孙问说起来，也好有个话说。你说对吧？

原来是，张占有老人时常在家里念叨村子当年如何的好，有多少庙院、多少戏台，这些庙院戏台上发生了多少传说故事、演绎过多少传统文化。念叨多了，孩子们也有了兴趣，就让他画到纸上，以便更为直观地领略刘村曾经的兴盛和美丽，也更深地了解刘村的历史和传说。

然真的要画到纸上，就要从记忆的长河中去打捞——确定庙宇楼阁的方位，了解它们的规格和建制，以及毁坏的年代和原因等等。这些，对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谈何容易？

老人没有放弃。

他先是根据自己的记忆，简单地勾勒了一幅小图给孩子们看。孩子们看后都很惊讶，他们小小的村子竟然有过如此多的庙宇楼阁，因而激情高涨，纷纷鼓励老人把分布图再细化、美化、放大。他们说，要是把这些庙院楼台的壮观画出来，该多好！

孩子们的激情和兴奋也感染了老人，他遂与88岁的张崇发老人共同商榷，先是捋清有多少座庙，再确定它们的地理位置、形制以及建筑风格和建筑年代。他们二人几经推敲，不断商议，渐渐的，过往的日子里，刘村曾有过的景观矗立在了他们的心里眼里。一张白纸徐徐展开了——

那天，是个初春，阳光清暖，微风和煦。老人坐在桌前，戴上老花镜，在桌上铺开一张白纸，庄严、认真又郑重其事地握住铅笔。当老人在纸上确定了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后，当老人在纸上认真地落下第一笔后，他仍然不知道，他在为刘村做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他不知道，因为他的这张图，让所有的刘村儿女更深地了解到故土家园的美丽前世；他也不知道，也是因为他的这张图，刘村以及更多的人，爱上了刘村，爱上了这方厚土……那时的他，只埋首案几，一笔一画，细心绘图。

清浅的阳光静静地洒在图纸上，那么温暖，那么明亮。老人一个恍惚，好像穿过岁月风尘，行走在了七十年前、八十年前的村巷里，看见了天神庙，看见了关王庙，还有法王庙、瘟神庙、魁星楼……一座一座在自己的眼前矗立了起来。

让老人遗憾的是，笔力不逮，能力有限。老人说，这张分布图实在是过于简单和粗糙，我们村当年的庙宇楼台，那叫一个壮观和美丽，岂是一张图两张图就能画出来的？

老人确有遗憾，但也有自豪。如果说他绘制了一张图，不如说他绘制的是自己对家园故土的涓涓深情。回顾老人的履历，不难看出他对这方水土的热爱和厚意。

1962年初中毕业的他，就在村委会帮忙。

他1969年在刘村学校做了一名民办老师。自他踏进校门，一个信念就如石碑一般高高地耸立在他的心中：好好教学，不要耽误学生。他对自己这样要求，也是这样践行，一心扑在教学上，有了空闲就全力研习。不到半年时间，五六年级的语文课，他能胜任；五六年级的数学，他讲起来也是游刃有余。直到三十多年后，当年的学生见到他还尊敬地称他老师，对他的教学能力和认真严谨的教学态度都还津津乐道。

那时的老人想着自己会在三尺讲台上站一辈子，自己会跟学生打一辈子的交道，他没想到的是，九年后的1978年，国家号召，党员干部支援农业建设。作为党员的他主动请缨，回到村里，担任了小队长。他说，既然咱干了队长，就要想法子让土地增产、让村民增收。责任感加上一贯的认真、勤快、爱钻研，他开始行动了。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他带着村民买水泵、扯电线，硬是把70多亩旱地变为水浇地。当年，这70多亩地的小麦大获丰收。

1982年土地承包后，人到中年的他除了在土地上播种、收获，还在农闲时节辗转到建筑工地上打工，贴补家用，直到2003年因老伴生病，才彻底回到家里。

不管是担任教师，还是队长，抑或是外出打工，老人还有一个爱好——唱戏。提说起来，老人淡淡一笑，说道，从七八岁娃娃时，就上台打旗子、举牌子，到长大成人后学戏、唱戏，这一辈子唯一没变过没丢过的活儿就是看戏和唱戏。

老人说，就爱个戏。刘村人不知道多少辈辈了都爱戏，爱唱，也爱看。这个戏，指的是蒲剧。

老人在刘村家戏里演过传统戏，比如《破华山》《祭灵》《林冲雪夜上梁山》等，也演过现代戏，比如《李双双》《一颗红心》等。

说起刘村的家戏、鸳鸯秋、跑花灯这些传统文化遗产，老人更是如数家珍般，兴奋得一样一样娓娓道来，让人不禁神往，也不难理解了小小的刘村缘何有如此丰富的文化传统。

最后，老人又满怀歉意却也不乏希望地提说起了他的手绘图。老人说，改天我再画张图，有经验了，肯定会更细致更好看点。

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我陷入了深思。悠悠五千年中华文明，使华夏大地处处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地方传统文化，这些文化需要有人去了解其内涵、熟悉其形式以及所包含的点滴细节，更需要有人去宣扬和传承。有人说，一个地方需要有这么一些人，需要有自己的文化老人，需要一些好老人，他们有操守、立场、情怀，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学养，这些老人哪怕只是在一个地方沉默着，哪怕一时不招人注意、不被人关注，但只要有，只要存在着，就是一个地方的幸福。

有着悠久历史、厚重人文的刘村，不独是张占有老人，还有多位老人，他们为保护刘村的文化遗产、弘扬蒲剧等传统文化，可谓不遗余力。他们不仅为我们留下了看得见的乡愁和可传承的乡土文化，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新时代老乡贤深切热爱故乡的赤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