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帖始蒲州，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一）

老家蒲州地处山西南部，这里人杰地灵，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这片土地孕育过先贤虞舜，承携过名士王之涣、柳宗元、颜真卿……历朝历代出现过无数才俊。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便会感受到独特和厚重的河东文化氛围。

站在蒲州大道那座巍峨的石牌坊前，抬头仰望，我被牌坊上面阴刻的两个鲜红大字——“蒲州”深深吸引。这两个字笔力遒劲、潇洒奔放，镌刻在牌坊正中央，也镌刻在中国书法历史的长廊上。当地人基本上都知道，这两个字出自书法名家颜真卿的手笔。但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出处——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蒲州的蒲津浮桥，始建于春秋时期，是黄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衔的浮桥。开元年间，大唐王朝倾国力把浮桥的竹索改建成铁索。蒲津渡两岸就地铸造四尊铁牛，牛以执缆，充作地锚。八尊铁牛重达300吨，牛之壮硕，足使“河蛟失其怒，阳侯敛其雄”。浮桥使得蒲州西接关中，东连中原，北达幽燕。这是一个具体的工程建设，是具有实际功能的艺术珍品，是实用技术与雕塑艺术有机结合的典范，是大唐对世界桥梁、冶金、雕塑事业的伟大贡献。颜真卿曾是蒲州刺史，也曾深深被这个伟大的建筑所震撼。

普救寺，当地人称其为“则天娘娘功德院”，因为武则天曾下令修缮此寺，并多次幸临祭拜。颜真卿也曾前来拈香祭拜，祭拜后，方丈恳求他为山门题词。颜真卿提起蒲笔在蒲纸上欣然手书“敕赐普救之寺”，方正茂密、挺拔雄劲的字体与寺院建筑相得益彰，相映生辉。

千年以后，有一群人把张生和崔莺莺的感人故事，打造成以华夏之中、黄河之魂为支柱，以大唐蒲州历史文化为背景，以千年古刹普救寺为舞台，以经典爱情戏剧《西厢记》为故事脉络的大型沉浸式体验剧，利用声光电等高科技舞美手段，在静谧的夜晚，将普救寺这一普度众生的佛法宝刹点亮，让游人感受穿越千年的梦境奇幻之旅。这里早已演化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圣地和国家级旅游景区，有效地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

（二）

安史之乱时，颜真卿是平原郡太守，治所为今山东省平原县。其堂兄颜杲卿是常山太守，治所为今河北省正定县。安禄山叛变前，颜真卿有所觉察，就在平原修缮城墙，征集壮丁，充实仓库。叛乱发生后，他立即派人向朝廷报告消息，并及时和堂兄多次联系，互为犄角，掀起反抗叛军的运动。相传，唐玄宗听说范阳兵起，河溯尽陷，临朝叹息：“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一位忠臣！”当听到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和常山太守颜杲卿举起讨逆大旗，他激动地说：“他的所为就是对朝廷的忠诚和对黎民百姓的爱护。”

颜真卿和颜杲卿杀死安禄山派来的官员，派人及时联系河北各郡重归唐朝，征集军队20多万人，一举收复井陉重地。安禄山正计划进攻关中，发现后院起火，连忙收兵回师，向常山发起进攻。常山防御尚未完备，血战两天后城陷，颜杲卿和儿子颜季明被俘，两人被押到洛阳，和亲属30余人惨遭杀害。

颜真卿平叛有功被委以重任，坚持主张联合各郡抗击叛乱敌军，因政见不合，损伤了一些官员的利益，被贬谪到蒲州任刺史。颜真卿到任后，积极征集民夫，维护修缮城防，操练兵马、精励政事，因克效忠勤，业绩显著，晋爵为丹阳开国侯。

安史之乱发生后，颜真卿的另一个侄儿颜泉明在太原被俘，恰逢安、史内讧，颜泉明乘机逃脱牢笼，一路晓行夜宿，直奔蒲州寻找叔父颜真卿，并向叔父哭诉，当年常山被杀亲属的遗属，如今流落在河北一带。颜真卿立即命令颜泉明日夜兼程，奔赴河北常山寻找亲属遗孤。泉明在常山经多方查找寻到先烈遗属，无论主仆都一一花钱赎回，并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一路爱护帮扶接到蒲州。

对于一些青年人，颜真卿为其安排了工作；对于一些老弱病残者，他便负责赡养天年。同时，又派遣泉明带领一部分年轻的士兵和亲戚，去洛阳寻访颜杲卿父子的尸骨。泉明经多方寻找，终于打听到父亲死时先被砍断一只脚，哥哥季明仅剩头颅、身躯已丢失。找到逝去的亲人，泉明强忍悲痛把父亲、兄长及多位亲人的骸骨收敛入棺，护送回长安凤栖原祖茔埋葬。

颜泉明回到蒲州后，向叔父颜真卿述说父死兄亡悲惨事件。那个浑身通透机灵、思维缜密、反应敏捷，斩将杀敌酋、驾驭神骏日行千里传递消息的至亲颜季明却与自己阴阳相隔。颜真卿抚今追昔，萦纡忿激，血泪交迸，情不能自禁，铺开蒲纸，以圆健笔法，有若流转之篆籀，自首至尾，虽因墨枯，再蘸墨，墨色因停顿起始，黑灰浓枯，多有变化，情如潮涌，气势磅礴，纵笔豪放，前后一气呵成《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从父”涂去）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众不救”涂去）。贼臣不（“拥”涂去）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河东近”涂去）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榇，及兹同还。（“亦自常山”涂去）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涂去二字不辨）卜（再涂一字亦不辨）尔（“尔之”涂去）幽宅（“相”涂去）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写罢，颜真卿泪流满面，手握蒲笔颤抖不止。眼前这篇祭文因心情悲愤，情绪难平，错写之处增多，时有涂抹。但他不知道，这篇《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被后世书法家给予极高评价，与王羲之《兰亭集序》、苏轼《黄州寒食帖》并称“天下三大行书”。这幅字写得凝重峻涩而又神采飞逸，笔势圆润雄奇，姿态横生，纯以神写。通篇波澜起伏，时而沉郁痛楚，声泪俱下，时而低回掩抑，痛彻心扉，笔笔如血、字字是泪，堪称动人心魄的悲愤之作。

（三）

就是这篇《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里，为后世留下了“蒲州”这两个端庄、饱满的行书大字。“蒲州”两个字永远留在中国乃至世界书法艺术长廊里，随“天下第二行书”闻名千古。

颜体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后人将其与欧阳询、褚遂良、柳公权合称“欧颜褚柳”。这一切，使颜真卿的书法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升华。其字体秉承“秀”“雅”“隽”的美学理念，化纤巧为刚健，丰富了中国历代书法历史和艺术，充分体现了大唐博大恢宏的精神风貌。流传后世的书法流派——颜体，从蒲州走向发展和成熟，并登上书法艺术的巅峰。

曾经异常繁华的古蒲州，被历史的风雨涤荡后，只剩下形象模糊的废墟。“蒲州”那两个大字，在午后艳艳的秋阳下更显古朴秀雅、刚健隽永。那些已记入史册的历史事件，在历史的转弯处所凝结成的古典精神文化，闪烁着古朴而清晰的光芒。

蒲州见证了大唐的繁荣，也历经了晚唐的衰落，到了明代以后，经济、文化再度繁荣，且人才辈出。迄今，这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民谚：“站在鼓楼往南看，二十四家翰林院。对门三阁老，一巷九尚书。大大小小州县官，三斗六升菜籽官。”足见蒲州的昌隆繁盛和人杰地灵，一直在传承、繁衍、延续、发展。

《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这篇名帖，历经历史更迭、几经战火、几经流落，如今辗转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期待国宝级天下名帖《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有一天能够荣归故里——老家蒲州。

张继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