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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少波与《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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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7 10:49: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几度新翻待月记,双至西厢咏西厢。”1984年9月,秋高气爽,金果飘香,戏剧大师马少波偕夫人李慧中,应邀来运城讲学。开坛的主旨,是以《西厢记》为蓝本,阐发对古典名著改编剧中人物的塑造及剧本格调的提升。先生的博学宏识,尤其是对“西厢文化”的深入研究和精辟论证,使与会者无不感觉耳目一新、脑洞大开。

那次抵运,先生一行还特地游览了普救寺,在莺莺塔下“击石听蛙”,在梨花院重温故事,他久藏于心的“欲借西厢听经文”的夙愿,终如得以偿。

作为当时的《运城报》记者,我随行采访,写下一篇短文——《今夜西厢月更圆》。先生看到报纸后,十分高兴,说:“没想到你们当记者的也这样热衷西厢文化,我们也算是心有灵犀了。”后来,李慧中把我的这篇短文,收录在《马少波研究文集》里,并给我邮寄了两本。



马先生祖籍山东莱州市朱由村,原名马志远。其父马侠村早年参加革命,叱咤风云,系革命烈士;母亲安香玉被捕入狱后,临危不惧,骂贼不屈,意志坚毅。受父母熏陶、教诲,马少波从小志向远大,13岁参加学生运动,14岁就主编抗日刊物《天外》文学半月刊。他19岁参加八路军,21岁入党,成为胶东解放区革命文艺队伍的领导人。

一手拿枪,一手握笔,豪气激荡,英姿飒爽,是青年马少波的光彩写照。他毕生致力于戏曲、话剧的创作以及文艺理论的研究,精品迭现,著作等身。其《闯王进京》《木兰从军》《打渔杀家》《关羽之死》《白娘子出塔》《正气歌》《宝烛记》《明镜记》《西厢记》等犹如满天星斗,璀璨闪烁。他的诸多作品,经由京剧、越剧、豫剧、昆曲、蒲剧以及话剧、电视剧等热演,各铸辉煌,盛极一时。

1981年6月20日,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习仲勋,访问北欧回京后,不顾旅途劳顿,于次日晚观看了《正气歌》。他对剧团领导和导演说:“请你们转告马少波同志,他这个本子写得很成功,文天祥的英雄事迹感天动地。希望他多写几个这样的好本子。”这年,马少波的话剧《岳云》、京剧《正气歌》、越剧《明镜记》先后在北京上演,创造了一年内,同一位剧作家的3个剧本在北京演出的纪录。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次年,马少波的6个剧本,又被搬上了全国各地的舞台。这种一人“包揽天下”的戏剧文化景象,实属罕见,堪称奇迹。



格调高雅,有的放矢,警策人心,与时俱进,是马少波作品问世即红,历久弥新的成功秘籍。全国抗战胜利前夜,受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一文的启发,他伏案疾笔,创作了《闯王进京》,艺术再现了农民起义军由盛而衰,从胜利走向失败的沉痛教训,对防止革命队伍出现骄傲自满、贪图享受的不良风气,起到了振聋发聩的警示作用。抗美援朝时期,他的《木兰从军》先由几家京剧社演出,轰动北京;改编成豫剧后,大名角常香玉担纲主演,数十年历演不辍,至今仍传唱不息,成名常派的代表剧目。

“身历烽火路,笔开菊苑春。关田两汉后,今马又一人。”这是著名诗人贺敬之写给马少波文学艺术著作陈列馆的题赠,盛赞马少波堪比古之戏曲宗师关汉卿、今之戏剧大家田汉,誉其承前启后,横空出世,独领一代风骚。

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化艺术新星,青年才俊马少波受到了中央领导的重视与关切。1949年,新中国刚成立,周恩来总理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之中,约请周扬、田汉、阳翰生、阿英、崔嵬、柯仲平、马健翎、马少波等文化界名流,到中南海座谈。马少波当时只有21岁,是在座中最年轻的。周总理环视左右,点名要他首先发言。1983年,卓琳同志观看了昆曲《西厢记》后,高兴地同马少波合影留念。1996年,王光美同志代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向马少波颁赠了“良师奖”。先生的京剧剧本《宝烛记》荣获文化部“文华奖”,其他作品获各项大奖无数。他获得的最高荣誉,是中国戏剧家协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



《西厢记》是马少波改编古典名著的经典之作。苏联时期,莫斯科演出了根据他的《西厢记》改编的《倾杯记》,风靡一时。

《西厢记》的故事,就发生在古蒲州(今永济市)的普救寺。唐代时,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元稹写下了《莺莺传》,又名《会真记》。这是故事见诸文字的最早版本。蒲州为京师长安的屏藩重镇,交通发达,商贾云集,文化繁荣,信息畅通,西厢记故事不胫而走,飞传遐迩。

寒来暑往,日月轮转,挥手间三百年过去。到了金代,精通音律的董解元,以说唱的形式,谱写了《西厢记诸宫调》,又名《西厢记弹词》《弦索西厢》。在戏剧尚不时兴发达的金代,规模虽小却很普及的街头巷尾的民间说唱,显然对《西厢记》的传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是《西厢记》赓续的一座里程碑,被称为“董西厢”。

唐诗、宋词、元杂剧,是中华文化发展史上的三座高峰。在诸多元杂剧作家中,王实甫以其《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蜚声剧坛,鹤立鸡群。它的问世,比世界戏剧大师莎士比亚的不朽名著《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早三四个世纪。



王实甫,名德信,元大都(今北京市)人。他曾沉浮宦海,壮志难酬,后退隐归田。不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实甫钟情戏曲,魂萦氍毹,写下了14种元杂剧,收录在《录鬼簿》中。其中,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最为有名,影响深远,被称为“王西厢”,亦称“北西厢”。

“王西厢”虽脱胎于“董西厢”,但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格调高雅,文辞优美,人物更显活,形象更立体,戏剧性更强,更为人们喜闻乐见。元末作家贾仲明,与王实甫惺惺相惜,对其格外推崇,他在《凌波仙》吊词里,由衷称赞:“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清代李渔推之为“曲中之祖”,金圣叹则曰:“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

《西厢记》崇尚男女青年的婚姻自由,反对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宿命的封建婚姻制度,为追求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曹雪芹也把这股清新的空气,带进了暮霭重重的贾府,让贾宝玉和林黛玉“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正是由于《西厢记》对封建礼教的猛烈冲击,招致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恼怒与仇视,把《西厢记》诬为“淫书之首”,严厉查禁。本是平民出身的“和尚皇帝”朱元璋,南面称孤后,不仅丢掉了平民情结,连出家人的“阿弥陀佛”也不念了,只把《西厢记》当作洪水猛兽,格杀勿论。在这方面,清帝乾隆亦不甘示弱,传谕:“将现有查出烧毁,再交提督从严禁止。原版尽行销毁,如有私自存留者,一经查出,朕唯该管大臣是问。”(《大清高宗纯皇帝圣训》)

上行下效,一班趋炎附势的无耻文痞,也狺狺攻讦,大张挞伐,恶毒诅咒,“邪书之最可恨者”“王实甫当堕拔舌地狱”。

然而,禁归禁,骂归骂,不仅市井闾巷的布衣百姓暗中争相传看《西厢记》,连许多道貌岸然的王公贵族,也在“偷吃禁果”。要不,《红楼梦》里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贾府,何来“淫书”?尤其令人诧异的是,明代御制《永乐大典》,还将《西厢记》列为压卷之作。所幸这已是明太祖朱元璋的身后之事,他也只能紧闭双眼,装聋作哑了。

朝廷开了禁,坊间风更炽。李开先的《词谑》记:坊间刻本竟异想天开,以“崔氏春秋”标签《西厢记》,将其类比孔子的《春秋》,堂而皇之,广为传售。也许,这就是金圣叹所说的:“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西厢”是继“董西厢”之后的旷世杰作,堆起了元杂剧的一座高峰。要改编这样一部影响深远的皇皇名著,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丰富的戏曲积累、敏锐的时代嗅觉、果敢的担当魄力,断难胜任,弄不好便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声名扫地,成为文坛笑柄。

尽管如此,历史上还是出现了几位敢“吃螃蟹”的人。明代的崔时佩、李日华不畏人言、不惧权威,改编了昆曲《西厢记》,被称为“南西厢”。“南西厢”距“王西厢”相去甚远,被同时代的剧评家祁彪佳诮之为“割裂北词”“生吞活剥”。陆天池也是明代剧作家,他不屑崔、李的依葫芦画瓢,斥其“翻改纰缪”,干脆自己动手,另辟蹊径。可他“悉以己意自创,不袭北剧一语”的做法,南辕北辙,出力不讨好,以致胎死腹中,无果而终。



历史的一页翻过,文艺百花在新时代绽放。1982年,马少波伏案耕耘,创作了昆曲改编本《西厢记》。次年,该剧上演,剧场爆棚,好评如潮。

忠于原著,借鉴得失,推陈出新,顺应潮流,是该改编本的最大成功。“王西厢”原著共5本21折,内容庞杂,枝蔓缠绕,几天几夜才能演完。马少波慧眼识珠,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将其浓缩为10场,一个晚上,3小时内,观众即可大饱眼福,得到原汁原味的艺术享受。最为可贵的是,新剧剔除了原著中带有庸俗、色情成分的糟粕,使人物更加清纯质朴,主题更加纯净鲜明。

北方昆曲剧院特为此次成功演出发了简报,如实反映了社会各界的评价。周扬说:“剧本改得好,演出也很好。这是一次诗情画意的、赏心悦目的艺术享受。”朱穆之说:“把这样的古典名著搬上舞台很有意义。有人说昆曲会灭亡,我看了上海昆剧院的演出和你们的《西厢记》,觉得南昆、北昆交相辉映,昆曲发展大有希望。”宋振庭则拍掌高呼:“好,昆曲万岁!‘王西厢’几百年没上过舞台,这次搬上舞台是一大胜利。”赵寻说:“在我看过的所有《西厢记》里,这是最好的、最完整的一个。”马彦祥在剖析剧中人物时说:“人物都是对的,红娘这个角色就应该这样演……”



专家们对昆曲《西厢记》的结尾尤为赞赏,认为那句“早些也月儿圆,迟些也月儿圆”,隽永凝练,韵味十足,给观众留下了无限美好的想象空间,实属神来之笔。

其实,这并非偶然的灵光闪现,而是马少波于1972年上元节,写给夫人李慧中《酷相思》一词的结句。那时,他在北京遭受“四人帮”迫害,卧病在床,而李慧中则远在天津团泊洼干校“劳动锻炼”。上元节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两人却天各一方,难以团聚。马少波将此句引入《西厢记》,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主题,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给人力量,引人入胜。



《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在蒲州,蒲州又是蒲剧的故乡,有此深厚的地缘、戏缘关系,蒲剧很早就上演了《西厢记》。

据杜波、行乐贤、李恩泽于1989年编纂出版的《蒲剧梆子剧目辞典》“西厢记”条目载:“本剧系据元杂剧王实甫《西厢记》改编而来”,是“王秀兰演出的代表戏之一”。另外,还特别注明:“今存版本:1.运城地区戏校存王秀兰演出本;2.山西临汾蒲剧院藏马少波蒲剧改编本。”

这里需要关注的是,王秀兰的演出本,是以“红娘”为主角的,所以由她饰演“红娘”。马少波认为这不符合原著的主要架构,是主次颠倒、喧宾夺主。于是,他将重头戏,又还原到“王西厢”上,让“莺莺”复位,成为主角。

由此看来,马少波先生对蒲剧《西厢记》,是作出了特殊而重要贡献的。如果没有后来的这个改编本,恐怕就很难拍出由武俊英、郭关明、吉有芳、裴青莲联袂演出的电视连续剧。



关于马少波先生为蒲剧改编《西厢记》一事,郭文顺撰有《马老为蒲剧院改编的〈西厢记〉》一文,刊登在1985年第4期的《蒲剧艺术》上。

据郭文顺回忆,1983年临汾青年蒲剧团晋京演出之际,剧团领导恳请马老为蒲剧改编《西厢记》,马老慨然应诺,并很快完成了重托。

2009年11月29日,92岁高龄的马老在北京溘然长逝。

大师虽已远去,文华犹灿,硕果犹存。仰望前贤,缅怀大师,新人踊跃,后辈传承,必将迎来新时期的戏剧繁荣,文艺复兴。

赵战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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