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塬印象_卢静

羊肉臊子饸饹、荞面饸饹、油泼面、千层油酥饼，及至邻近地区的合阳踅面、岐山哨子面……一字儿摊开，在韩城老街的小吃集市上，伴着缭绕的麻香与吆喝，时时吹起的早春乍暖还寒的风，不断引诱着我的胃口与步履。

渡过黄河，古韩塬不久便呈现眼前了。

此起彼落的吆喝声，让我想起初到韩城时饭馆前的老板娘，她趁空搬个凳子坐在饭馆门口勾花样，阳光斜溜过她的睫毛，将姣好面容与岁月悄悄爬上的皱纹重迭，邻桌的客人要买蒸馍，老板
娘倒也干脆利索，花样一搁，立身去别的店给客人买，一边还回头甩来一笑，说了句韩城人都吃面，谁吃馍呢！她算是我接触的第一个韩城人了。现在回想，也应是一人之言罢，不过韩城小
吃集市各色面条花样繁多，白汽腾腾，老字号前再联想到本地特产大红袍花椒的香气，倒实在是引诱过路客人。有时候，我会碰到操着方言的摊主，一手提大茶壶，一手提小醋壶，热情招呼
是河对岸过来的吗。十年前零星的回忆，如今滋滋冒出一些陈年的微小亲切来。

古色古香保存较好的韩城明清一条街，算起来至今我已穿行过五六回了，但是那槅扇瓦脊，上库下房的双层店铺，文庙与城隍庙上不时飞来停歇的鸟雀，依然透出牵引目光回眺的魅力。记忆
中人立街头远眺，城北圆觉寺高高在上，寺顶的金代宝塔仿佛以爱悯的目光俯视着古城，又似乎独自仰首与天空对话。踏着斑驳日光叩廊抚柱，左顾右盼，我会低头俯想自己是个怀旧的人
吗。每个地板缝里缓缓上升的恬澹宁适的气息，漆柱暗淡平和的色彩，使晒太阳对奕的悠闲老人，手捧纸风车穿得花嘟嘟的孩子，南来北往行客的侧影，使本来还算热闹的一条街，都裹进岁
月的酝酿中，让我低头徘徊，一直走到城南的古石桥头，看秀逸的亭子连青青初上的柳枝摇摆，石雕光滑，仿佛还吟着唐诗脉脉守望今天的街道。

嗖嗖嗖裹携寒意的风滑上古石桥的栏板，也温柔起来了，抚摸经年酥酪春雨轻浥过的石雕，这一带的秀气，不待黄鹂啭鸣碧梢头后典丽的亭阁，已丝丝拂面怡人了。人立城头南望，青山浮桥
头，古城便在身后，桥栏边细嫩的柳条，依依攀折是否也过了千尺，高耸的圆觉寺塔可曾望见城南水波荡漾的桥影中，演绎过多少如月阴晴圆缺的故事。风从迂缓开阔的平地吹来，吹散了我
的浮想。向南，再向南行，该是芝川，该是汉太史公司马迁的祠庙了。

芝川，仅这个名字，便生一脉灵香。

芝水原名陶渠水，相传汉武帝采灵芝于陶渠水之阳，遂改名为芝水。它萦绕的长波，用黄土地上纤纤眉黛的修弯，透露出关中平原东北隅这座历史古城不仅凝铸了硬朗的一面，也深涵柔和的
一瞥。记得赴芝川的途中，我们经过一个小镇，土墙上隐约漆刷“八仙”的字样，如果我没记错，应该与地名有关，经过仙气飘逸的粉字前，我一点儿也没有诧异，公路两旁不时出现清澈的小
溪，溪身虽瘦，道床上堆迭的石子却比溪流宽敞，无言诉说着昔日此地潺潺水声应会更幽亮地摩挲村庄与农人的耳膜，再加上田野蕴蓄生长着青翠，四季变换的色彩,当是一派旷远的田园风
光，不负如此一个好名字。零零散散的，可见几名妇女蹲在小溪边洗衣服，在她们身边，粉紫小花悄悄破蕾绽开在田埂上。

这些旧镜头在我眼前不住重迭摇晃时，生活中另一些沉潜的苦辣酸辛，也像田埂上微弱匍匐的花朵，从镜头里破蕾迸出。在哪里遇见的她已经不重要了，记述路上那位照面而过的放羊老人，
她孤苦的身影已经成为青铜雕塑，倾斜几近扑地，颤巍巍立在我的记忆里。凌杂的白发横风逆舞,要么一绺绺硬结黏在她半秃的眉毛上，沙砾烙过的脸庞上，空洞无望的眼神，犹疑不定着在咩
咩乱叫的羊群里扫来扫去，她持着一根枯树枝，与其说驱赶羊群，不如说给自己做了拐杖，看得出腿脚已经患有毛病，一瘸一拐的，而最令我难忘是她黝黑的面色，俨然土地中深扎的裂缝。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路上，她不应该，不应该呀，我做了诸多猜测，是儿女不孝吗，是孑然一身吗，然而我毕竟如任何一个陌生人般从她面前消失掉了，我的猜测对她毫无意义，与她擦身而过
的瞬间，只是时光的规又画了一条残缺不全的弧，将她消瘦身形定格在我心底的胶片上，使我猜测不到十年后，她依然清晰浮现于我眼前。

土地呵，土地上丛生的芥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