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说王维

唐代王维《江干雪霁图卷》（局部）

□张家康

西晋周处《风土记》记载：“以重阳相会，登山饮菊花酒，谓之登高会，又云茱萸会。”文人墨客会在这一天登上高山，“引吟载酒，须尽一生之兴”。他们因此留下了许多关于重阳的诗词歌赋，但最为著名且传诵至今不衰的，还是这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今逢重阳，我们不由得再次想到这首诗的作者——诗、书、画、乐皆造诣精深的王维。

文章得名

王维（公元701年~公元761年），字摩诘，蒲州（今运城市）人。他年少时就聪明过人、才华早显，二十一岁中进士，由于精通音律，做了太乐丞。王维任太乐丞期间，为负责音乐、舞蹈的教习，因为伶人私自表演只能给皇帝看的黄狮子舞，犯了大不敬罪，王维受到牵连，被贬到济州，做了司仓参军。后来，在张九龄任相时，才被召回京，做了右拾遗，那年王维三十三岁。可没过多久，张九龄罢相免官，朝廷大权落到奸相李林甫手中。王维再受牵连，被贬到凉州。后历任河西节度使判官、监察御史、库部郎中、太子中允等，官终尚书右丞，正四品，世称“王右丞”。

王维入仕为官，胸怀报国的理想，他的《少年行四首》中有：“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一个满腔热血、舍身报国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

王维以诗名著称于开元、天宝年间，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他游宦两都时，“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天宝十五年，安史乱军攻陷长安，王维被关押在菩提寺，他曾服药假称患病。但是，安禄山仍仰仗他的名气，硬授予他伪职。

长安收复后，王维因附逆罪名被追责，幸亏一首诗救了他一命。那是安禄山占领长安后，乱军以刀刃相逼梨园弟子作乐，其中有一伶人因不愿演奏而被叛军活活肢解。王维听说后有感而发，作诗二首，其中一首七绝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诗有悲悼往昔、思念朝廷、期盼恢复旧日秩序的意思，再加上弟弟王缙愿意削职为他赎罪，王维这才免于一死，责授太子中允。王缙没有被削职，只是被谪到蜀州为刺史。上元元年夏，王维任尚书右丞，这是他一生当得最大的官。次年春，他给朝廷上《责躬荐弟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官职，放归田园，以换取弟弟王缙返回京师。文中说：“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言辞恳切，令人动容。朝廷念及兄弟情深，况且王缙也是个人才，不久即准予其返回长安。

思亲送别

王维是位早熟的作家，这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他十七岁时的作品。千百年来，人们在作客他乡、思亲念旧时，每每想到的就是这首诗。王维家在华山之东，故而诗题“忆山东兄弟”。帝都长安繁华热闹，茫茫人海中的少年王维却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孤身客。这里的风土人情、语言习惯，与华山之东的家乡差异太大，使他感到那么的陌生和孤怜。这种感受只能用“独”和连用两个“异”字，方能表述得淋漓尽致。

据《风土记》记载：“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头，辟除恶气，以御初寒。”到了唐代，此俗盛行。登高插茱萸，王维想到了什么呢？远方的兄弟们一定会因发现遍插茱萸的兄弟们之中少了我王维，而感到缺憾。不写自己的缺憾而写远方亲人的缺憾，可谓曲折有致而又合乎常情。

除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王维还有很多思亲送别的作品，具有同样的艺术魅力，给我们同样留下了永久的艺术享受。

如《春中田园作》：“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春天的景象是那么的生机盎然、富有活力，生活是那么的美好、令人陶醉。端起酒杯本想畅饮，可又忽然停住了，想到远在他乡作客的人，顿时为之惋惜和惆怅。

又如《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和许多送别诗不同的是，王维不写离亭饯别，而是写送别回家后的思念之情。行人已去，日暮掩扉，离思别绪仍是挥之不去。来年春草又绿的时候，离别的客人你还回来吗？如此作问，可谓匠心独运。

诗中有画

王维的诗擅用绘画的手法，把自然景象融入他的诗中。如那首《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把塞外奇特壮丽的风光，以开阔的画面、雄浑的意境，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再如《积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白鹭黄鹂，色彩鲜明。白鹭飞行，黄鹂鸣啭，动静相宜。水田漠漠，夏木阴阴。诗人把积雨天的辋川庄写得色彩淡雅，宛若一段画意盎然的小视频。

辋川是陕西蓝田县南的一条溪流，王维一生的不少时光是在这里度过。他与好友裴迪整日登山涉水、饮酒赋诗，过着悠闲清静的日子，也创作了较多的山水田园诗作。这些诗采用构图、透视等绘画技巧，用音响、运动等艺术表现特点，显示出“诗中有画”的意境美。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画中有诗

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对王维的诗和画颇为精准的评价。王维自己也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我的前世可能是位不怎么样的诗人，但应该是位还不错的画家，可见王维对自己的画有多么的自信。

王维确实是位艺术天才，能诗、工画、精通音律。《旧唐书·王维传》说：“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之曰：‘《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一无差，咸服其精思。”唐玄宗李隆基音乐造诣精深，如果王维没有颇高的艺术修养，不可能被授予太乐丞的官职。

尽管王维存世的画作不多，只留存《江干雪霁图》等几幅，但仅从这几幅作品中也足以领略到他作画的水准。“画中有诗”是王维最典型的特点，他的画作不仅是水墨的浓淡相宜，也是诗意清新和流畅的表达。

《新唐书·王维传》说王维“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他所创作的作品，是通过水墨的浓淡，表现山水田园旖旎婀娜的风光。他开创的以水墨的浓淡渲染山水，独具神韵，与着色山水的画法有别，更为朴素淡远、韵味高清。

王维的画到了宋代，越来越为人们所推重。《宣和画谱》说王维的画“后世推重，亦云维所画不下吴道玄也”，吴道玄就是吴道子，是唐代最为著名的画家之一。《宣和画谱》说王维的画，已经可以与吴道子比肩，可见推崇之高。

苏轼在《王维吴道子画》中曰：“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苏轼认为，王维本是一位大诗人，他的诗如香草般秀美芬芳，现在看他的壁画，也如同欣赏他的诗一样清雅朴实。在苏轼看来，吴道子是高明的画工，而王维的画则形神兼备，物与神游。

到了明代，经书画大家董其昌的推崇，人们从艺术流派及风格上进行探讨，更是肯定了王维的绘画成就，并确定王维是南宗画派的创始者。南宗画派也就是文人水墨山水画派，注重笔墨意境的表现，强调诗情画意。董其昌之推崇王维，对后人的影响颇大，中国的水墨山水画由此逐渐兴盛，自成一派。

（《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