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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巷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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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20 09:5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高家巷里的年味,是从一个猪尿脬开始的。

厦前头的兆喜家,年年腊月二十四,也就是放寒假的第二天,都要把圈里的那头猪杀了卖肉。兆喜爹会杀猪,巷里谁家过大事杀猪,兆喜爹都是“承头”人。搁到年关这个节骨眼儿杀猪,高低能多赚几个,即便行情差些,也能赚一副猪下水。那时,我和兆喜年纪尚小,两个人连一个猪腿都压不住,叼着纸烟的兆喜爹便吼喊道:“你俩仔蛋子给咱烧火去,甭捣蛋,一会猪尿脬给你俩耍!”得令后的兆喜便跑回屋里,顺手撕下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寒假作业》后皮作引火纸,点燃后丢到杀猪锅底下的麦秸堆里,我便抱着棉花柴使劲往里塞。倒回的烟呛得人直流泪。穿着碎花棉袄的兆喜,抬起袖子在小脸上乱抹。兆喜身上的花棉袄,是他二姐穿剩下的。前年过年时,他二姐穿着这件崭新的棉袄,套着一副时兴的绿袖套,可俏哩,着实把我迷了一阵子。那袄这会子穿在兆喜身上却像是刚从驴圈里打了个滚似的,袖口处擦鼻涕擦得乌黑锃亮。露出的手指头冻得像小胡萝卜一样,结着黑黑的冻疮痂,但此刻却灵活地拿着木棍,把火拨弄得欢实起来了。

随着褪完毛的猪被挂到架子上,我和兆喜猴在一搭里,打量着猪身子尺寸,开始揣测起猪尿脬的大小了。至于玩法嘛,打从猪娃子起,我俩早倚在猪圈门上商讨过无数遍了!就在兆喜妈嚷着要一吊刀口肉做“猪肉炒撅片”时,兆喜爹却扬手甩过来猪尿脬。抢先捡到手的兆喜如获至宝,先把猪尿脬放到土堆里搓搓揉揉,然后绑上一根截去骨节的竹篾,套在气管子咀上,自个儿扶住,让我往里面打气。哎哟,我的手却抖得有点不听使唤。不是冷的,而是去年闯下的“祸”,还历历在目呢。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同样的操作,由我给猪尿脬打气。当时,已经打得透圆了,我却觉得吹硬些更好耍,便执意多蹾了几下,兆喜一股劲地喊着:好了、好了……结果“嗵”的一声,猪尿脬爆成了碎片。攥着仅剩的一截尿脬把,兆喜抹去脸上臊气难闻的尿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便在大人们的哄笑声里跑远了。直到过完初五,我才用几盒摔炮换回曾经的情谊。所以这回给猪尿脬打气,我还是心有余悸。

等到兆喜爹急需人手再吼喊我俩时,我和兆喜早烧包地挑着猪尿脬,在巷子外面疯玩了起来。阳光下,能看清脉络的猪尿脬随风跳跃在杆杆顶头,走到哪里都能赢得一片惊呼声。巷子里的翠儿、果儿……一伙妮子娃更是跟在屁股后头,“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撵着看猪尿脬。一股若有若无的猪尿臊气,掺和着谁家炸麻花的油香,便形成了高家巷里特有的年味,一直渗透到了记忆里头。

等猪尿脬瘪成干茄子状时,屁股后头的妮子娃们早已散去。兆喜和我无聊地坐在城墙头上,把猪尿脬当成鞭梢子,替换着去抽墙头上的枯草。这时卖“糖葫儿”的老头扛着一竿子火红的诱惑从城壕里路过。兆喜便停住手,吞咽了几口唾沫说:“过几天我挣下磕头钱了,一下就买两串。”回头瞅见我那垂涎欲滴的表情时,不忍心地补了一句:“再多买一串,给你吃。”我相信兆喜的话,因为过不了几天,我们就会赚下新年里的第一桶“金”,立马实现“财富自由”。在卖“糖葫儿”老汉悠长的叫卖声里,我和兆喜陷入了对新年的憧憬中,年味被畅想得愈发醇厚了。

正月初一到初五,我们各自忙着走亲戚,挣磕头钱,连个面都照不上,再碰头已是在巷里组织的“花鼓”班上了。每年走罢亲戚,高家巷里的人们便会依照传统,成立花鼓班,组织巷里的娃子们演练“打花鼓”。排演得熟络了,班主便在十五前头拣个日子,领着花鼓班子,挨门挨户“踩院子”。日夜不停点的花鼓声里,年味被烘托得让人陶醉。兆喜人长得喜庆,“拨浪鼓”更是摇得带劲,是花鼓班里的灵魂人物。与兆喜相比,我差劲了不少,更走不到人前头去,充其量就是个“搭灯笼”的角色。捱到了“踩院子”的日子,巷里的翠儿、果儿……这伙妮子娃们穿红披绿,擦胭脂抹粉,打扮得让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兆喜则在新棉袄上套个羊皮坎肩,身上挂着两串子马铃铛,鼻梁洼里还涂着一蛋白,纯粹一副“捣不烂”样。最可叹是,头顶上绑一撮髽鬏,再系上一个大人们夜里才用的大号“气球”,在风里来回地摆,咋看都像是个猪尿脬……兆喜却不在乎,随着锣鼓家伙响起,四蹄乱蹦地摇着“拨浪鼓”,在妮子娃脸前头卖力地“骚情”。尤其是碰上翠儿了,他总要多摇那么一两下。真的!我立在角落里看得清清楚楚,气得我双手不由得把灯杆子握紧了许多。在走向下一家的路上,我委婉地提醒了他几句,兆喜却瞪大眼泡子吼了一声:“我爱见翠儿,你管得着?”样子凶得想吞了我。太不要脸了!这话都能说得出口?就像我,尽管心里喜欢翠儿好久好久了,可这万万不能让旁人晓得半点呀!兆喜再在我脸前头蹦跶时,我厌恶得都不能用正眼瞅他了。

“踩完院子”已是傍晚时分了,大人们便把挣下的糖蛋、柿饼之类的贪口物分给娃子们解馋。回来的路上,兆喜却从后头撵上来,向我讨要。按理说,兆喜属于“把式”,比我分得要多一些。一问才晓得,他把自己那份全给了翠儿。我正待要发火,却转念一想他是给翠儿了,心里便计较不起来了。于是,掏出一把分给了兆喜。当我俩抛却心上的不愉快,含着糖蛋,倚在巷口的路灯底下想心事时,年味被嘬得甜香。

年下的时光,总是流失得猝不及防。把人心疼得,恨不得白日黑夜不眨眼地去把握。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县里闹社火,兆喜约上我走着去看“热闹”。此时的他,囊中不名一文。兆喜手脚大,不攒财,磕头挣下的钱,早被挥霍完了。我除过花销和上缴父母外,尚有两块钱的结余,这也是我俩敢上县里看“热闹”的底气。毕竟都还是小娃,半路上腿脚就乏了。兆喜鬼眼子多,候着一个老汉吆着马车拉着人去看热闹,便凑到前头朝老汉唤了一声:“爷,我是高家巷的,你把我俩捎上,到了县里我给咱看车,你好好看‘热闹’!”老汉“扑哧”笑了,嘴里一声“喔……”马车便停下了。我和兆喜圪蹴在车尾巴上,老汉吩咐了声“抓紧”,鞭梢扬起,一声“嘚儿……起”,马车继续前行。一路上,兆喜唤“爷”唤得莫停,哄得一车人都很开心。

行至东关口,游人渐稠了起来。兆喜使了个眼色,率先跳下马车,我紧随其后。刚拐过弯,就听得见老汉问车上人:“噫,咋不见那两个小贼剁的呢?”我和兆喜偷笑不止。

糟蹋完口袋里的两块钱后,“热闹”也就散了,我俩随着人流往回走。逛荡了一天,乏乏的了,再想想马上又要上学了,人就愈发得蔫了。除了约定当天夜里赶作业外,一路上,俩人便再没有说话。

晚饭刚过,兆喜抱着前后没皮的《寒假作业》册子过来了,狗蹄子猫爪的,只涂写了几页,觍着脸要我帮他,上学时好交差。多亏我平日里被父母催得紧,仅余一篇作文未完成,尚能腾出手来管他。夜深了,兆喜的眼皮几乎黏到一搭里了。我悄悄地推过他的作业册,拿出了自己的作文本。伴着兆喜的鼾睡声,我把高家巷里的年味,藏到作文结尾处的句号里了。

晋永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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